原标题:你从田野来,本色从未改
【大写的时代·大写的共产党员】
“你从田野来,本色从未改,常德丝弦花鼓戏,老百姓为你喝彩……”一个人离去了,可湖南省常德市的老百姓有千万个舍不得,他们仍然深情传唱着这首歌。2019年3月1日20时,中国共产党员、国家一级编剧、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区图书馆退休干部黄士元在与肝癌搏斗157天后,永远离开了艺术与生命的舞台,享年76岁。
2018年9月26日,黄士元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在他住院治疗的日子里,曾多次报道他的本报记者赶赴常德,在病房里与他聊艺术、谈人生,记录下这位人民艺术家最后的时光。
1.好作品从哪里来
——板车拖出来,扁担压出来,从平凡生活里来
2018年10月23日上午,常德市第一人民医院感染科13病床。
病床上架着一块小木板,黄士元正埋头写作。
记者:“您歇歇吧!”
黄士元:“时间宝贵,我活一天,就得写一天。”
黄士元是常德鼎城区十美堂同兴村人,他从14岁那年开始学写剧本。劳作间歇,农民坐在田埂上聊天,他一边听,一边想,在工分本的反面记下带泥土味的故事。
农民——电影放映员——县花鼓戏剧团党支部书记——区图书馆馆长——黄士元戏剧曲艺创作工作室主任、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60多年,身份在变,目标没变——坚持写农村、农民、现实题材,写老百姓喜爱的花鼓戏、渔鼓、常德丝弦、常德小调……他创作并上演的戏剧曲艺作品达1000多件。《山里哥哥山里妹》《旋转的钞票》等十多件作品在北京演出,《生在潇湘多自豪》在联合国总部演出。群星奖、牡丹奖、飞天奖、曹禺戏剧奖、牡丹亭奖、田汉戏剧奖、“五个一”工程奖……先后获各项大奖49个。
鼎城区十美堂83岁的民间艺人聂其山从老家赶到病房探望。黄士元高兴地打招呼:“嘻队长来了。”
原来,黄士元创作的农村题材大型花鼓戏《嘻队长》中主人公生活原型就是聂其山。
大热天,聂其山去黄士元家常串门,只见黄士元双脚泡在水桶里,一手握笔,一手摇扇。晚上蚊子太多,黄士元就躲到蚊帐里写。《嘻队长》成型后,在聂其山家开的酿酒作坊里,聂其山一边烧火蒸酒一边听黄士元读剧本。
“那年三月桃花开,喜鹊喳喳媒人来。红线一牵两相爱,爱情的种子心里埋。你巧送斗笠怕我晒,我暗送花伞你打上街。农村里没有公园游菜园,手牵瓜藤走拢来……”
妙趣横生的句子合着灶膛里的火焰噼啪作响。《嘻队长》1985年搬上舞台,半年就巡演了120多场。1986年6月,全国现代戏研讨会在湖南长沙召开,《嘻队长》亮了相。之后,《嘻队长》在首都人民剧院演出,甚至到中南海怀仁堂汇报演出,好评如潮。同年,《嘻队长》获中国文化部特别奖,文化部组织首都戏剧界代表集会,听取黄士元及剧组代表作经验介绍。
有思想、接地气的好作品喷涌而出:《旋转的钞票》抨击金钱对人性的冲击;《待挂的金匾》揭露官场的腐败;《枕头风》吹出廉政务实新风;《特别新娘》倡导和谐的婆媳关系;《未办完的生日宴》讲述交警曾照文扶贫帮困、舍身救人的事迹……
黄士元说:“年轻的时候,我在门前搭了个凉棚,方便乡亲们喝茶歇脚。乡亲们说感谢我,其实我更要感谢乡亲。好多素材,就来自那个凉棚。”
县电影队来到十美堂镇水利工地放电影。白天,黄士元走进工地挑土、挖沟、推车,收工后把观察收集的故事制成幻灯片。电影队在工地播放5天,每天都有新内容。每当电影队赶往下一个放映点,工人们都要围过来道谢,感谢他给大家带来欢乐。
黄士元县城的家里铺着瓷砖,乡亲们来家里做客时,他不准乡亲们脱鞋:“我就喜欢你们留下泥土的印记!”黄士元时常带着纸笔,到车站、码头、菜市场等人多的地方看热闹。扶贫英雄王新法去世后,年过七旬的黄士元深入山高路陡的石门县薛家村搞创作,与百姓一起流泪。
“只要你留心,处处有好戏。我正写一部医德医风题材的戏《哎哟湾的笑声》。你看护士的脚步轻盈无声,但一路小跑,尤其危重病人来了,争分抢秒,让人感动。这回住院又有新收获。”黄士元这样说。
记者不忍心打扰,起身要走。黄士元却挽留:“没关系,再坐一会儿。医生让我少说话,可我还有很多话想说,希望告诉更多的文艺工作者。我们到底为谁创作?是为广大人民群众,还是为了少数人,甚至只为自己?方向一不对,努力就白费。好作品是板车拖出来,扁担压出来,是从人民的平凡生活里来。所以说啊,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
2.好艺人什么样
——做好人,演好戏,写好文
2018年10月31日下午,常德市第一人民医院。
“坚持写下去!”病床旁,一个戴口罩、帽子的小伙子正在聆听黄士元讲话。
同病区3床的欧进,30岁,患有严重的黄疸肝炎,一度情绪低落。
黄士元出现在欧进的面前:“小伙子,我的病比你厉害多了,我都整天乐呵呵的。你想开些嘛!”
得知黄士元是著名的剧作家,欧进想拜师学艺。黄士元大喜:“把作品拿过来瞧瞧。”
欧进拿来一叠自传体手稿。
黄士元认真阅读,精心辅导:“什么是‘五镜创作法’?用‘显微镜’发现生活中的变化与差异;用‘透视镜’透过社会表面看本质;用‘反光镜’把握社会前进的脉搏;用‘望远镜’提炼生活,立意高远;用‘哈哈镜’让群众在笑声中反思问题。”
隔壁病房的病友也插一嘴:“黄老师时常给我们讲笑话,鼓励我们战胜病魔。”
黄士元笑了:“修堤夯土,会喊劳动号子,鼓舞士气。如今我们在医院治病,也要一股子精气神呢。”
黄士元兴致勃勃地唱起劳动号子:“打硪的同志哎,嗨呀嚯嗨,齐心嘞干嘞嘿,修好那个大堤呀歪呀歪滋哟,保丰年嘞嘿……”
歌声苍老有力,震撼心灵。
22时,这栋病房的三楼出现了这样的场景:3病床和13病床的两盏灯还亮着。一老一少,两支笔都在不停地写啊写。写的是生活的梦想,生命的礼赞!
74岁的农民作家黄士英,右眼几近失明。得知黄士元住院了,焦急地从鼎城区芷湾村摸摸索索走了两公里,来到公路旁乘客车到医院。
流着眼泪,黄士英告诉记者:“相识34年,他一直在帮我。有一年我创作的《谷酒飘香》参加比赛。我看黄老师与评委们熟,便悄悄提议在评奖时关照一下。黄老师点醒我:‘《谷酒飘香》这戏,批评的就是找关系走后门,咱们可不能写一套做一套啊。’黄老师说得对,作品即人品。我们不能为名利而创作。2017年5月,黄老师被评为敬业奉献类‘中国好人’,他是我们学习的楷模。”
前些年,一家电视台请黄士元写节目,台词要有调侃电视台主持人的元素。黄士元谢绝了。他对记者解释原因:“节目过度娱乐化,有点媚俗,我不喜欢。”当年歌舞厅演出盛行时,商家代表登门,愿出高价请他写点带“色”的小戏。黄士元板着脸将代表赶出门。
据有心人观察,黄士元创作的一千多个节目中,没有一个低俗的情节,没有一句粗俗的语言。
黄士元一家居住的是30多年的老房子,面积不到70平方米。他以此为荣:“辛辛苦苦一辈子,呕心沥血爬格子。一没大房子,二没小车子,三没存票子,留下几个小本子。”
黄士元用颤抖的手在记者留言本上写道:“一个有责任感的作家必须把好的精神输送给人民群众,决不能用低俗的作品去毒害人民群众,要保证人民群众的心灵充满阳光。”
黄士元内心充满阳光,可癌细胞正加速吞噬着他的健康。他已数月无法正常进食。妻子只能将食物打成细细的糊,让他吞下。晚上腹部疼痛,一夜五六次腹泻。
“我还有好多事要做。”黄士元扳着指头计算,其中一件便是尧天坪镇喜洋村贫困户高慧君家的事。
高一脚、浅一脚,走泥路、翻山包,走一程、歇一程。从2017年4月开始,黄士元与高慧君家结对帮扶。每个月,他都拖着病体上山。高慧君家住山窝,汽车只能开到喜洋村老村部,剩下10多公里泥土路只能靠脚走。
慢慢地,高慧君家有了改观,新修的爱心房即将竣工验收,蚊帐被褥都换上新的,茅坑变成了水冲式厕所。2018年下半年,黄士元腿脚无力,每一次上门都很艰难。
10月12日,黄士元在医院正式将扶贫工作交给杜美霜:“你帮我接上这一棒吧。”杜美霜是鼎城丝弦艺术团演员、花鼓戏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黄士元腹部积水,口腔溃烂,大部分时间在疼痛和昏睡中熬过。
他用微弱的声音叮嘱杜美霜:“德艺双馨是我们的标准。精品极品,最宝贵的还是人品。只有做好人,才能演好戏、写好文。”
3.给世界留下什么
——作品和笑声
2018年11月2日下午,拔掉针头,黄士元离开病房,执意要回工作室一趟。
一栋老房子,楼梯台阶窄而高。“黄士元戏剧曲艺创作工作室”设在三楼,有45级台阶。
学生夏新祥想去搀扶黄士元,可狭窄的楼道无法容俩人肩并肩。
黄士元双手抓着楼梯把手,每上一个台阶浑身都在颤抖。
在工作室,黄士元打量着曾经熟悉的一切,抚摸着徒弟们作品的小册子,他缓缓说:“如果老天爷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们还要出更多的作品。”
在工作室待了一个多小时,黄士元不时用手压着疼痛的腹部。
“黄老师,我们送您回医院吧。”夏新祥说。黄士元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出门,情不自禁回头。
夏新祥曾是一名泥瓦匠。2013年,他受邀参加文学笔会,认识了黄士元。夏新祥第一次写大戏,黄士元反复修改。正式署名时,夏新祥写上老师的名字。黄士元得知,删掉了自己的名字。
创作工作室学生周磊构思创作剧本《红锦旗,绿锦旗》。在长达两年时间里,黄士元提出20多轮修改意见。周磊不自信了,将剧本锁进抽屉。黄士元得知,将作品拿回家,逐字逐句帮他修改。《红锦旗,绿锦旗》终于成功,被纳入2017年国务院艺术作品扶持项目,在第六届湖南省艺术节隆重上演。
创作工作室学生曾强鑫的常德丝弦《追车》,夏新祥的《铺就金光道》,病友欧进的《青春自传》……黄士元病床上的小写字板上放着若干学生作品,等待他的指导。当然,还有他在病中创作的常德四部曲。
黄士元:“老早就计划写写常德的人、常德的景、常德的路、常德的桥。演唱艺术形式各异,有常德丝弦、民间小调、常德汉剧。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
黄士元握笔的右手不停颤抖,他便用左手按住右手写。
“毫不夸张,是黄老他们挽救了常德丝弦艺术。”常德丝弦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朱晓玲对记者说。
鼎城丝弦艺术团曾面临困境,经济拮据,人心浮动。黄士元站了出来,与作曲罗良哲、导演杨建娥组成黄金组合,探索创新,佳作不断。三人合作的作品时常在全省、全国获奖。古老的常德丝弦艺术重获新生。
黄士元找到新当选的全国人大代表杜美霜:“你要为人民说说话,要为基层剧团鼓与呼。”
2018年全国“两会”期间,杜美霜提交了提案《关于坚定文化自信,强化编剧工作的建议》《关于提供精神食粮促进精准扶贫的建议》。
2018年10月的一天,杜美霜正在辅导年轻演员们排练,患病的黄士元不知何时到来,静静坐在角落观看。
休息时,黄士元走到杜美霜身旁:“你现在不仅要当导演,还要当主演,不要过早退到幕后。不然,传统艺术人才可能会青黄不接。”
2018年11月5日,杜美霜走进武陵镇江南小学,给孩子们上花鼓戏课,正式拉开了花鼓戏非遗进校园的序幕。杜美霜已确定在10多所学校培养非遗传承人。
上级文化馆曾看中鼎城丝弦艺术团的章宏,想调他过去。黄士元倾心挽留:“鼎城的文化土壤好,创作的源泉在基层,希望你能留下来。”章宏果真留下了,挑起了非遗传承保护中心导演、编剧两副重担。
2018年9月13日至17日,湖南省艺术节在湖南醴陵市开幕,黄士元抱病带学生前去观摩。那时,黄士元正在医院接受治疗。学生建议他这次就别外出了。
“都是全省挑选出来的精品节目,机会难得。”每天比赛结束,大伙聚集在黄士元的房间,对作品进行赏析,直到深夜。艺术节最后一场演出,黄士元撑不住了,汽车直接将他送进医院。
进入2019年,黄士元时常处于昏迷状态。每次苏醒过来,他就操心创作与人才培养。
1月8日,黄士元戏剧曲艺创作工作室召开创作计划会。黄士元无法动弹,躺在病床上,通过手机视频了解会议情况。
1月24日,工作室召开总结会,病重的黄士元未能参加。电话里,他无限留恋地对学生说:“我能为社会留下什么呢?也许就是作品和笑声了。”
2月15日,从昏迷中苏醒,他与杜美霜商量今年进京演出的作品。
2月17日,刚抽完腹水,他便与朱晓玲商定《谷酒飘香》的编排事项。
2月18日,插着输氧管的黄士元再度昏迷。苏醒后,他看见了床边的曾强鑫,嘴唇微微张开。曾强鑫赶紧凑到老师嘴边。
“《哎哟湾的笑声》这部剧,我可能完不成了,你和夏新祥帮我完成。《出彩常德人》也来不及修改了……”
2月24日,黄士元76岁生日。曾强鑫、黄士英、夏新祥等人纷纷来到病房,给老师过生日。黄士元已经说不出话来。
黄士元慢慢从被褥中抽出一只长满老茧的手,又抽出另一只写下400万字作品的手,合在胸前作揖言谢。曾强鑫赶紧上前,一把握住老师冰凉的手,努力想将它们焐热。
作家看着身边的学生,眼睛里闪烁着最后的光芒。
3月1日,20时许,黄士元停止了呼吸。床头,还放着那篇没来得及完工的《出彩常德人》:“八百里洞庭波浪滚,波浪里滚出了常德人。常德人斗风经浪是天性,常德人勤劳勇敢是本能,常德人善卷为师善为本,常德人德山有德德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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