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有玉，本是千真万凿的。可我在昆仑山下提孜那甫河畔待了三天，直到临别时，才发现自己的孤陋寡闻。那是个夕阳泣血的黄昏，我与通信总站参谋常泉在卵石遍布的河滩散步，他把一块椭圆形的璞玉塞在我的手心里：“你就要离开昆仑山了，留着做个纪念吧！”璞玉有鸡蛋那么大，扁状，带有几分体温的热息。摆在掌心里观赏：质地温润，光泽柔和，色彩翠绿，细腻晶莹。看我惊疑的目光，常泉粲然一笑：“这是我们这里的一宝：昆仑玉。”

璞玉未经雕琢，也许是经常把玩的缘故，却光润如凝脂。我着实难以相信它就产自我脚下的卵石滩。提孜那甫河两岸属于那种我有生以来走过的最苍凉的荒蛮之地，充斥视野的是无始无尽的戈壁和亘古冷寂、远远近近的雪山。我初进河滩时，见到两只羸瘦的骆驼，从脱毛干瘪的驼峰上读到的只有两个字：荒凉。常泉曾对我说过，这里高寒缺氧，除了军人顽强地生存外，猪都难养。他们做过尝试，结果是大猪喂老，肥猪养瘦。然而这里盛产玉。我略略知道中国是世界上的主要产玉国，不仅开采历史悠久，而且分布地域极广。诸如甘肃的酒泉玉、陕西的蓝田玉、河南的独山玉、辽宁的岫岩玉，都是驰名中外的名贵美玉。当然，最负盛名的产玉地是新疆和田。和田玉蕴量最富，色泽最艳，品质最优，价格最昂。不曾想，高寒缺氧的莽昆仑也产玉。常泉对玉文化还颇有研究，他兴趣极浓地告诉我：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玉，石之美兼五德者，所谓五德，即指玉的五个特性。凡具坚韧的质地，晶润的光泽，绚丽的色彩，细密而透明的组织，舒扬致远的声音的美石，都被认为是玉。莽昆仑三亿年前曾是蔚蓝色的海洋，后经欧亚大陆板块的猛烈冲撞，古海中崛起了灰褐色的赤裸的山脊，这里成了高海拔的雪域莽原。生物学家把这里列为“人类生存禁区”。但是，这里却为盛产奇石美玉创造了无与伦比的自然条件。常泉说到兴奋处，显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略显夸张地引经据典道：“鉴赏玉器者讲究十个字：山川之精英，人文之精美。莽莽昆仑素有‘万山之祖’称谓，昆仑玉自然为人所好，备受推崇了。“

当我得知卵石遍布的河滩能采到玉石时，好生仔细地寻觅了一番。然而，终于失望地一无所获。还是常泉指点我，昆仑玉极少天然清澈晶莹，光洁剔透，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就是这个道理。再则，玉不琢，不成器，就连价值连城、精美绝伦的和氏璧，当初还被厉王误以为献玉者卞和欺君，先后断其左足与右足，险使这块粲然瑰宝被弃作普通顽石。

这一夜，我捧玉而卧，却终难成眠。自古国人好玉，演绎为对玉百般推崇，以玉为宝，随之“君子比德为玉”，甚至，“抽绎玉之属性，赋以哲学思想而道德化”。我不想牵强附会，可我在通信总站接触到的这些干部战士，确实质朴无华、纯朴如玉啊！莽莽昆仑四季无夏，就连通信总站的庭院里，都见不到一棵常青树。站里曾作过一项特殊的规定，种活一棵树，荣立三等功。可惜，谁也无缘问鼎这项奖励。这里高寒缺氧，空气稀薄。我在站里见到的，是一张张饱经风雪磨砺的脸：面色酱紫，嘴唇乌黑，眼睛充血，脸部褪皮。他们担负着风雪高原的通信保障任务，从一登上冰封雪裹的莽昆仑，似乎就走进了人生的一个大境界，要用青春、理想、热血乃至生命，与苍茫高原竞风流。

进入冬季，数千公里线路上落雪结冰，故障率高。机务连派出小分队扛着竹竿去“打线”。踏着没膝的积雪，顶着砭骨的高寒，那情景真像在月球上走太空步。高原缺氧，稍不留神就有生命危险。这一年，战士葛卫明爬上线杆排故障。在杆上作业时间长了，体力消耗很大，当他踩着脚蹬下杆，离地面一公尺高时失足坠杆，一屁股坐在雪窝里，竟再也没有起来。还有一年，战士高磊奉命去提孜那甫河沟巡线，确保新年前国防线路畅通。他冒着高寒攀上一根线杆，硬被冻僵在线杆顶端。电话通过他的身躯接通了，他却再没气力下杆，风雪中，他那张臂接线的身姿，宛若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

风雪高原留给军人的，除了悲壮与荣耀，还有无尽的悲壮与烦恼。常泉在年过而立之时，数次择妻均告失败。说来可笑，他相貌英俊，性格爽朗，失败的缘由皆因昆仑山高，邮路不畅。他曾经见过几个自认倾心的女友，可一回到高原，女方好几个月收不到他一个字的音讯，自尊心咋能忍受？常泉也只好负气含冤。谁让大雪封山，信都成月成季度才走一次呢！有人怨他，守着通信站，咋还被通讯上的事难倒？常泉说，我守的是国防线路，即便可以，也不能用来为谈情说爱占线啊！去年，站里特批他两个月的假，命他不把对象感情基础打扎实，不要回昆仑山。常泉也学了乖巧，在两相有情的当口，他返回昆仑山，每到一地转车时，就奔进邮局，给姑娘发上一封短简似的电报。尽管邮电员笑他是“发烧友”，待他几经辗转到得昆仑山时，姑娘也已信誓旦旦与他相濡以沫了。婚礼是在昆仑山上举行的，通信总站给姑娘送了一块匾，上书四个字：慧眼识玉。

与莽昆仑相伴的军人，具有超自然的能力。他们的坚韧意志融进昆仑晶莹的雪山、高原的褶皱，进入永恒。话务员王秀琴这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军校。入校体检时，被诊断患有高原心脏病准备退学。她生在高原，父亲是通信总站的第一任站长。那年，她在母腹中尚不足月就呱呱落地了，体重仅4.3斤。降临人间首先吮吸到的是高原缺氧的滋味，在氧气舱里待了45天。一口羊奶，一口牛奶，她竟在莽昆仑中长大了。而今，她要因为高原疾病被军校拒之门外。她的父亲，一个被昆仑雪染白鬓发的离休军人，到军校去接退学的女儿，只对校长说了一句话：“她是高原的女儿，军校不收，让她还回到高原去吧！”说罢，涕泪纵流。校长激动不已提请校党委研究，破例收下了这个高原的女儿。他们知道，莽昆仑里长大的女孩儿，是块耐得起碾琢的璞玉。

班长谭仲秋是打地铆的能手。0.4厘米粗的铁丝，他一口气能缠84圈，两分多钟就能编出一个地铆鞭。莽昆仑高原地区练出的硬功夫，使他在军区通讯比赛中荣获第一名。连队推荐他去上军校，文化考试仅以3分之差落榜。这意味着他将失去上军校的机缘，并将永久地告别军营。一位来高原检查工作的将军闻知此事，动感情地说，“如果这位班长能有内地的学习条件，一定能把文化考试考得更好！要知道，昆仑山的士兵，连氧气也吃不饱呀！”他坚信，在高原寒区生存条件下磨练过的军人，再经过军校学习训练，一定会出息成器，成为晶润绚丽的美玉。这年起，军校向高原军人招生，文化考试成绩奖励30分。

从莽莽昆仑回到京城，每当我在富丽高雅、玉器晶莹的橱窗前踟蹰，总情不自禁地想到莽昆仑的风雪，提孜那甫河畔的戈壁，想到那卵石遍布的荒蛮之地，想到那里可以采集质朴湿润、未经雕琢的璞玉。也自然会想到常泉和他那些面色酱紫、嘴唇乌黑的战友们。我总觉得，繁华京城橱窗里的富丽，与莽昆仑的荒蛮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精美绝伦的玉器，缘自拙朴的璞玉，京城的繁华安宁，幸有风雪昆仑质朴无华的战士餐风饮雪来换取。哦，昆仑玉！那是真正的“山川之精英，人文之精美”!

1993年12月5日于北京

编辑：何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