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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客

日期:2023-06-12         文章来源:红云平台         作者:唐勇

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和妻在城里经营裁缝店的生意,虽常年在城里忙活,但每年秋、麦两料都要早早地计划,多次地回家查看,做好收、种的准备。毕竟家里的几亩地是祖辈的命根子,收、种也就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

五月底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麦客,就像是有人组织一样地相约而来。夜间,听见店外有动静,我就起身隔着玻璃往外望。店外两侧的台阶上,横竖地睡满了人。三五个中老年男人一组,地上铺一只蛇皮袋,袋子上面铺一床被子,半边压在身子底下当着褥子,半边盖在身上。他们都穿着鞋和衣而卧,头底下枕着半截子砖头,用乌黑的旧毛巾绑着的廉架和一只草帽子,被抱在了怀里。他们睡在门外的廊下,一动不动,丝毫不敢产生一点声响,怕惊动了主人而被赶走。

早上天不亮,门外睡着的麦客,早已把铺盖用蛇皮袋装了,用一截绳子捆住,另一头儿用廉架挂住,卡在胸前。他们全都急急地挤向了路口。

“哎,割一亩地多少钱”?

“那要看麦子倒了没有,”穿黑长衣服的麦客,带着几个人忙着讨价还价。

“没倒的四十,倒了的六十元割一亩”

“便宜一些嘛,你们割了以后,我们还要碾、打、晾、晒,收拾完了再卖给人家,才卖八毛钱一斤,剩不了几个了”。主家央求着,毕竟在这个时节,麦客很抢手。

“我们几个刚来,给你哥算开个镰,每亩地再便宜五块,五十五不能再少了”。黑长衫发出了最后通牒,“你给咱把饭吃得美一些”。

“那当然了,走、走、走!”雇主不敢再弹嫌,怕被别人抢着叫走了麦客,已经熟焦的麦子在地里可不等人。

停在旁边的一辆三轮车已经启动了,“哒、哒、哒...”的声响伴着颤抖的车子,黑长衫一行四人坐在车厢里,把铺盖卷儿坐在身下,手紧紧抓住车帮,一辆辆三轮蹦蹦车拉着麦客向城外的路上驶去。

大约九点钟的时候,门前街道上的麦客一个都没有了,门廊上又恢复了平静。

我家的六亩麦子,因为苗间稠,肥力厚,一直长势较好。可就在麦熟前的一场雨中,顶着饱满的颗粒,谦虚地趴在了地里。本来打算一家人齐上阵,父亲也准备好了镰刀,收拾了场面子,准备大干“龙口夺食”的三夏,无奈被我一遍遍地打了退堂鼓。

“爸,我看咱家的麦子倒平了,咋割呀”?

“还能咋割?把势下美,几天就割完了!”

“我看不行,圪蹴到地里把人能累死。”面对金黄的麦田,我却没有一点丰收的喜悦,立时就感到麦芒扎刺的浑身难受,我极力地反对。

“那你有钱了叫收割机去。”父亲不耐烦了,“收割机收一亩地要九十元,再说也叫不到跟前”。的确,方圆少有的一两台收割机,这个时候满世界地跑,后面跟着的,都是骑着摩托车的有钱人。

“咱叫麦客割倒,自己脱粒”。在我多方劝说下,父亲勉强同意节省一部分劳力,我决定雇麦客支援我家的夏收了。

五点钟天刚亮,我就起身开门到了街上,麦客们也都刚收拾好准备接活。我叫了一个五十多岁的麦客,以每亩地五十元谈好价钱。我说需要三个人就够了,可他再三说明必须同去,他们一起是六个人,他们结伴行动不落单。说话时才看他身边,其中一个是比我年纪还小的小伙子,和一个中年的妇女。我想也就多几个人吃饭,就同意了。又花了三十元叫了一辆三轮蹦蹦车,拉上我们一行,向十公里外的老家赶去。

母亲烧好了开水,由父亲用一只铁桶盛着,早早地就到了地头在等着我们。六个人下了车,做了简单的准备就进了地。

他们每人各占了一垅地,蹲在地上,顺着麦子倒伏的方向,镰刀贴着地面,左右手不停变换地向前挪动。身后是一堆堆割倒的麦子。妇女专门在后面打捆,只见她左右手轻盈地各捏几只麦秆,一转一拧,就成了一条绳子,翻手去顺势毁了麦秆,极熟练地打了捆子。他们割麦时腰都不抬,像一台台机器开进了田里。我负责把开水桶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

在征求了领头人的意见后,午饭是母亲手擀的面条做成了汤面,西红柿鸡蛋清汤面,盛了一大桶,用竹筒装个碗筷送到田里。每人两个咸菜、辣子夹馍,再吃了四碗汤面,汤汤水水一滴都不剩,我怀疑再有一桶汤面,照样可以被他们消灭掉!

他们吃饱喝足以后又干了不足一小时,六亩倒伏的小麦全部割完躺在了地里,几个人又检查了一遍,一齐上手捆绑完成。由年纪大的人在田里左右前后踏了一圈。

“共六亩二分地,三百一十块。”地的亩数及算账让我惊讶不已。

“你这挣的收入够可以的了,我一个月才三百多块钱工资”。

“哎,用人肉换着猪肉吃的。一家人的生活,还要靠我挣钱回去,给娃娶媳妇盖房,钱就攒不够!”

在清点了费用后,领头的“黑长衫子”把钱用一方格子手帕包了,装进贴身的衣兜里,一行六人又背起铺盖,带着草帽出了地赶紧走,沿路赶天黑前再割上几亩。在年长的麦客的指挥下,几个人沿着村道上了公路,往城市的方向走去。因为晚上他们又要赶回去,挤在城里的廊下睡觉,只等着明早又要上市挣钱了。它们甚至盼着永远都没有黑夜,这样他们就能不停歇地割麦子挣钱,反正他们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家被麦客割倒的麦子,我们有时间和气力不慌不忙地一架子车一架子车都拉到场里,脱粒、晾晒,夏忙季节轻省了许多。

我们店铺外面走廊下,天天晚上睡满了麦客,早上又消失了,天天如此。如果碰到下雨天,廊下的“麦客子”就没有了活干,躺在地上用睡觉的方式来恢复体力,只是在快天黑时买上几个馍简单地吃了,再用自带的水壶,去体育场的自来水龙头接了水喝。只等着天晴以后,他们又像打了鸡血一样地扑向了田地。去挣每亩地五十或者六十元的血汗钱。有时候,生了病就不能下地出工,躺在廊下,等同伴儿回来带上口吃的,只盼着把病扛过去,尽早地去下地挣钱。

一年年的麦收时节,从旬邑、宁夏一带来赶场割麦子挣钱的麦客,用体力和汗水支援了关中平原的夏收,用挣回去的些许钞票,改善了自己的生活条件。很难想象这样一群群的男女青壮年,有的扒火车,有的徒步而来,汗水洒遍在异乡的田地里,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还有的把生命都丢在了赶场的路上。

随着机械化程度的提高,收割机从接袋子,演变到了联合收割机,又有了可以在泥地里收各类倒伏麦子的履带式专用收割机。农民再也不用为割麦发愁了,种地倒成了农村人的业余产业。我家的地也早已承包给别人种了菜。每年收麦子都在一两天内轻松地结束了。路上再也没有看到成群结队的,戴着草帽,背着被子的麦客。城里街道上的廊下,再也没有麦客露宿的。当年来收麦子的当麦客的年轻人,也该考上大学了吧?

麦客们,你们还好吗?

(编辑  何利军  审核 纪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