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老兵文苑 > 军旅印记

我的老红军情结

日期:2022-05-07    文章来源:红云平台    作者:管益农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兵的人,大多都有一种“老红军情结”——他们心中的偶像不是什么影视明星,而是那些身经百战、功勋显赫、为新中国的建立出生入死、浴血奋战,晚年继续革命不停步的老红军;涵义颇丰的“老红军精神”,潜移默化在他们的血脉中,成为他们待人处世律己教子的一种潜意识标准。

这其实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那时候凡军师一级的首长,不少都是老红军出身,平时言传身教,老红军的作风总会多多少少地传承给下级;那个时代,革命传统教育是部队的必修课,经常请老红军作传统报告,脑子里被灌输的肯定不少;如果某个同志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老红军,那就更会深受耳濡目染之益,心灵所获难以磨灭必然化作终生营养。

我庆幸自己和老红军有缘分。在陕西省军区服役期间,由于工作的关系,我既受过身为首长的老红军言传身教,又直接采访过许多老红军的生平事迹。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但他们的一言一行和音容笑貌,依然在我心头铭记,焕发着历久弥新的光彩。现就我有过直接接触的三位老红军的印象,简略地回忆记述于此,藉以倾诉我的“老红军情结”。

“民兵司令”的人格魅力

我1971年初入伍来到陕西商洛军分区当兵,不久就由独立连调到军分区宣传科任战士报道员,和司令员见面甚至聊天的机会多了很多。

我们军分区司令员王心瑀,是1932年参加革命的红军老战士,跟随毛主席爬雪山,过草地,南征北战,为革命负过伤,立过功。那时候兴“忆苦思甜”,老司令常给我们年轻战士讲,他出生在一个贫苦的渔民家庭,一年汉江决口,大水淹没了他的家乡湖北省天门县,父亲一条扁担挑着他的哥哥和姐姐,带着母亲逃难到三百里外的嘉鱼县,在长江畔搭了个茅草棚安身。他出世不久,父亲、哥哥、姐姐就在饥寒交迫中相继死去,母亲又领着他一路讨饭回到家乡……老司令最令我敬佩的是他身上那股子老当益壮的革命精神。那时,他虽然六十多岁了,文化程度又不高,但一点也不降低对自己的要求。当时部队讲究学马列,马列原著不好啃,但老司令硬是把《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字一句读完了,并且用核桃大的字记了不少学习笔记。

老司令有个“民兵司令”的绰号,这来源于他对民兵事业的热爱和执着。商洛山大沟深,交通不便,那时群众生活还很艰苦,但老司令经常蹲在农村民兵连队里抓“三落实”。记有一年冬天,我和几个参谋干事跟他去镇安县的柴坪、达仁和穆王三个区下乡。我们冒着风雪,背着背包,带着干粮,翻山越岭,在那里跑了一个多月。一天,我们从余师铺出发,到柴坪去了解情况,路过三四十里长的琵琶沟。沟两边山势险峻,杉树参天,沟内乱石成堆,加上天下大雪,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老司令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讲红军长征爬雪山的故事,讲得我们几个青年人满心暖、浑身劲,互相鼓励:“咱们是红军的后代,干革命就要像红军那样!”经过七八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到达柴坪已经半夜了,大家依然精神百倍。第二天一大早,就召集区、社干部开座谈会,工作结束后,又沿着崎岖的山路,翻过一上一下九十里的梅子岭,赶到达仁区,投入了紧张的工作。同志们都说:“老司令不减当年勇,干起工作来还保持着爬雪山的那么一股子劲头!”

1975年春节刚过,人民日报记者郭晨来商洛军分区采访,我和我们宣传科科长孙笃信被派全程陪同。郭晨记者听到关于王心瑀司令员的事迹很受感动,立即投入了深入采访。尽管老司令一再坚持不让写他,但最终招架不住我们以“政治任务”的说服,还是勉强配合我们完成了采访。从中我再一次领略了这位老红军的经历和人品。郭记者帮我们理出了提纲,嘱我先写出初稿就匆匆返回北京了。我加班加点赶写了一稿、二稿、三稿……中间与郭记者电话信函联系多次,最后由郭晨改定的长篇通讯《革命精神不减当年》于1975年6月3日在人民日报发表,署名“本报通讯员、本报记者”。

军分区政治部领导异常振奋,称赞我们是“用老司令的精神写老司令”。嗣后,我意犹未尽,又以老司令的事迹为素材,写了一篇题为《民兵司令》的小说,在参加省军区文学创作学习班时作为作业交了,受到前来授课的兰州军区创作组的老师肯定。

老红军和他的扁担

1975年3月,我参加了省军区新闻报道学习班,由当时省军区宣传处新闻干事张继芳带领,赴陕北实习采访20余天。记得我和汉中军分区的姚广坤、省军区后勤部的徐少先等同志在一个实习小组,根据学习班的统一安排,我们这个组到志丹县采访。

志丹县有个老红军叫刘明文,在毛主席率领“十万工农下吉安”的战斗中,他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和中国共产党,被分配担任部队的给养员和事务长,用一根扁担、两个箩筐,为部队挑运军需物资和生活用品。在五次反“围剿”的战斗中,在两万五千里长征的路上,在抗击日寇的晋察冀前线,在开展大生产运动的南泥湾,他肩上的扁担不知挑断了多少根,箩筐不知挑坏了多少对。全国解放以后,他来到志丹县双河供销社工作,一面为供销社的职工当炊事员,一面继续使用扁担和箩筐为贫下中农送货,事迹很感人。我们立即决定采写他。

在双河供销社我们见到了这位精神矍铄的老红军,他当时已经70岁了,但依然青春焕发,1972年在组织上的再三动员下办理了“退休”手续后,可一天也没闲下来。供销社的门市部忙不过来,他就站在柜台前卖货;饭店里顾客增多了,他自动去抹桌子端饭;旅社里服务员少,他又赶去扫地送水;上山下乡送货的日子到了,他照样担着两个箩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双河供销社的供销范围,沟沟河河几十条,山山峁峁几百座。每年,无论是黄沙蔽日的春天,还是白雪纷飞的冬季,刘明文挑着箩筐跑遍了农村的条条小路,走访了全社户户社员家庭。看到农村架子车、自行车坏了没人修理,社员修补一双胶鞋还得进城,刘明文就拜师学艺,逐步在下乡送货时把各种“修理”业务承担起来。看到山沟里没有理发店,刘明文就给自己的箩筐里添上一副理发工具,抽空为群众理发。为了使社员不因小伤小病耽误生产,刘明文的箩筐里又准备了各种常用药品和简易医方……这位老红军看似平凡实则崇高的感人事例就像收获季节架上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让我们大有美不胜收之感。大家兴奋极了,连夜整理采访笔记,由我执笔熬通宵拉出了初稿。

也许是出于想全方位展示刘明文光辉形象的心理,稿子贪大求全,写了四五千字还觉得言犹未尽。过了几天,张继芳由其他组来到我们组,看了稿子,认为我们“口子开得太大,主题和素材缺乏提炼和剪裁,反而把刘明文最突出的闪光点埋没了。”他建议我们应该突出刘明文的扁担精神,凡是和扁担有关的事迹素材都挑出来,与扁担无关的素材暂时先放下。在他的指导下,我们重打鼓另开张,抓住最能反映刘明文特点而又富有时代意义的那条“扁担”做文章,很快写出了不到3000字的人物通讯《老红军和他的扁担》,寄给《解放军报》,军报在4月15日的二版头条全文发表了。

这次采访实践,我学到了如何写人物通讯的技巧,更学习了老红军踏实、朴实、老实地为人民服务的“扁担精神”。

多少年过去了,刘明文和他的那条扁担仍经常在我的脑海浮现,始终是我人生的一种精神支撑。

忘年之交

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军内掀起一股撰写回忆录、整理党史军史热。兰州军区对此非常重视,成立了专门班子督战。陕西省军区也不甘人后,政治部给宣传处、老干处都分派了写作任务,要求大家利用业余时间去干休所帮助老干部撰写回忆录。由此我结识了老红军战士刘克东。

居住在省军区兴庆公园干休所的刘克东,是正军职离休干部,离休前任原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副院长。他是陕北人,1934年7月(16岁)参加革命,1936年1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36年8月底,18岁的刘克东被周恩来、叶剑英派往国民党17路军做地下工作,直接参加了杨虎城和党中央在“西安事变”中的秘密通讯联络工作。他曾在西北野战兵团(后改称西北野战军)司令部三科担任科长,长期在彭德怀身边从事机要通信工作,脑子里关于彭德怀的故事完全可以整理厚厚一本书。

夏日的一天,我和张继芳同志来到他家,刘老热情地和我们在门前的丝瓜架下攀谈起来。他的记忆力惊人,话匣子打开,一个个感人的故事直往外涌。

他讲道:解放战场上,由于我军节节胜利,一些指战员思想有点放松,彭德怀就批评:“光顾睡觉,敌人这会儿也睡觉了吗?我们不立即进行工作,敌人搞什么鬼也不清楚,部队有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这哪像个打仗的作风!”他不光严肃批评周围的人,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在西府战斗中,有的部队打得不太顺手,遭受了一些损失。彭总在总结这次战斗经验的会议上,首先严格地进行自我批评。他右手指着自己的额头说:“彭德怀呀彭德怀,你的马列主义哪里去了?怎么只看到胡马(指胡宗南、马鸿逵)两家有矛盾的一面,却忽视了胡马两家在反共问题上的一致性。嘿嘿!我们在看问题上,就不像毛主席那样的辩证,还要好好地学啊!”

我和张继芳听得入了迷,一边紧张地记录着,一边感叹:“这稍加整理就是一篇好文章啊!”

回机关后,我俩很快以刘克东的名义,写成题为《彭总是批评和自我批评的模范》的回忆录,被当时战士出版社编辑的《星火燎原》杂志全文发表。若干年后,我从网上发现,此文已被收入《星火燎原·未刊稿》丛书,并在2008年全国青少年红色故事会征集评选活动中,从近千个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二等奖。

和刘老熟悉起来,我们渐渐成为忘年之交。他的视力很不好,但他仍坚持手执放大镜笔耕不辍。他告诉我,在有生之年,最大的心愿,就是为彭总写一部书,写出他心目中的彭总。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不知用多少个不眠之夜写出的部分初稿,谦逊地说:“请多指正。”翻阅着这心血的结晶,我的视线模糊了,我触摸到了一颗“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赤子之心。几年后,这部《让历史祝福未来——跟随彭老总纪事》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刘老终于了了自己的心愿。

刘克东和他的老伴郑唐,都是难得的好人。有时我和刘老攀谈得久了,郑唐就把儿子的卧室收拾出来让我休息,也把我像儿子一样看待。1990年左右,省军区要召开老干部先进个人经验交流和表彰大会,刘克东被确定作典型发言。他指名要我帮他写典型材料,使我有机会更加全面地了解他的生平事迹。他离休后做了多少好事啊!在兴庆宫公园东侧,有一个郁郁葱葱、占地6000多平方米的“红军林”,每年都吸引众多游人慕名前来参观。这个林子就是1990年在刘克东提议下建造的。谈及初衷,他说,要以此作为传统教育基地,弘扬老红军艰苦创业、无私奉献的精神。1993年我转业后,还得知从1995年开始,刘克东与夫人郑唐一起,先后资助过7名贫困学生继续学业。

那次老干部先进个人经验交流和表彰大会,刘克东因为身体的原因,典型发言他只念了个开头,其余部分是让我代他宣读的。

2004年6月24日,刘克东逝世,享年86岁。

时光如梭,如今,我也步入“老人”行列。人一老格外爱怀旧。王心瑀、刘明文、刘克东这些老红军在我记忆中的刻痕,随着岁月的流逝,非但没有磨灭,反而日益清晰。记得外孙满百天前,夜间常常哭闹,我抱着小家伙竭力试图哄他入睡,竟下意识地哼出这样几句儿歌:“三月桃花红,四月菜花香,哥哥当红军,弟弟把歌唱。腊月梅花香,正月雪花扬,弟弟快长大,也把红军当……”我全然不晓得自己记忆中什么时候储存着这么一首儿歌,完全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呵——我潜意识深处的老红军情结啊!

图片13.png

作者简介:

管益农,从军23载,转业后办报28年,在《城市金融报任职多年,资深编辑、记者,曾获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金奖。专著有《兵法谋略辞典》等,散文、小小说多篇见诸国内报刊。退休至今仍活跃在采访写作第一线。

(编辑  何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