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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身经百战的开国老将军整理长征回忆录的日子里,听见过他豪爽的笑声,也看见过他痛心的泪水……

将军泪

——回忆为郑维山将军整理长征回忆录的情景
日期:2022-08-17    文章来源:红云平台    作者:纪方

我曾是一个兵。25年军旅生涯中,因为一度从事新闻宣传和党史研究工作,曾有机会接触过十多位开国将军。

从战争岁月走来的开国将军们,几乎人人都有不平凡的浴血荣光经历,个个都有讲述不尽的苦难辉煌故事。

原兰州军区司令员郑维山,是我接触时间较长,留下深刻记忆的一位开国中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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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初,根据兰州军区领导机关的指示,从陕西省军区抽调两名有文字功底的同志去北京,协助已经离休的红军老战士郑维山整理长征回忆录。省军区领导研究后,确定抽调我(时任渭南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和冯根年同志(时任省军区后勤部政治处副主任)去京执行此项临时任务。

在和老将军接触相处的过程中,认真聆听他讲述亲身经历的长征故事,和以往阅读书面材料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既体会了老将军刚直血性的一面,也领悟了他惆怅柔情的一面,听见他横枪跃马凯旋而归的爽朗笑声,也看见了他痛殇兵败和缅怀战友的汩汩泪滴。

老将军一生跌宕起伏,富有传奇色彩。

1915年8月,郑维山出生于湖北省麻城县乘马区第四乡屋脊洼村(后划归河南省新县)一个贫苦农民家庭,幼年读过一年私塾,放过牛。1927年,他加入童子团,担任乡少先队中队长。1930年15岁时参加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历任分队长、指导员、团政治委员等职,20岁时担任红军师政治委员。长征途中,三次爬雪山、三次过草地、两次率部迎接红军兄弟部队在川西北会师,以后又作为西路军主力部队的师职指挥员奉命渡河西征,喋血河西走廊,战败后历尽艰辛辗转回到延安。抗日战争时期,任晋察冀军区抗日军政学校主任军事教员、抗大二分校副校长、军区教导团团长兼政委、分区司令员等职,参加了“百团大战”和“五一反扫荡”等战役、战斗。解放战争时期,历任张家口卫戍司令员、察哈尔军区司令员、晋察冀野战军第三纵队司令员,63军军长等职,先后参加了张家口保卫战、石家庄战役、涞水庄疃战役、察南战役、平津战役、太原战役和挺进大西北,解放兰州等战役、战斗。1950年任兵团副司令员兼参谋长,率部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从朝鲜战场回国后,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后任北京军区司令员。1982年出任兰州军区司令员,主政大西北国防建设。他曾获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一级红星功勋荣誉章。党和人民对其定论评价是“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久经考验的忠诚共产主义战士、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的军事指挥员,中国人民解放军高级将领。”(引自郑维山将军逝世时《人民日报》讣告 )

为这位身经百战劳苦功高的开国将军整理回忆录,是个光荣又艰巨的政治任务。我们去北京那阵,刚刚离职不久的老司令员住在北京西郊玉泉山附近的西山服务处。在那里居住和疗养的大都是军政高级领导干部和离职休养的开国将帅。环境优美的山坳坳里,分布着数十栋戒备森严的独院别墅。郑维山司令员住在半山腰的5号别墅区,先前曾是一位开国元帅的居所。

去京之前,我虽为兰州军区下属部队一员,却从未接触过这位权高位重的大军区最高首长。只是从军区机关一些战友们的口碑中,知道郑司令员以战功卓著,为人耿直,做事雷厉风行,原则性强,对属下要求严格著称。也听人说过,老将军面目严肃,脾气比较急躁,批评人不留情面,不太好接近,属下往往比较惧怕,对他敬而远之。所以到达西山走进5号别墅去见老首长时,心里还有几分胆怯与惶恐。

可是见面和熟识后,印象全变了。

初次进门,一位穿着浅灰色中山装便服的精瘦干练老人,在会客室坐着,看到有人来,便起身站起来。我们敬军礼,他点了点头,和颜悦色地说:“快坐下,先歇一歇,从西安来的吧?乘飞机还是坐火车?一路辛苦了!”几句热情关心的问候,一下子拉近了普通军人和大军区首长的距离。

以后接触多了,更感到老将军平易近人,可敬可亲。他平时生活很有规律,每天早上五点左右起床,一个人在院子里漫步一个多小时,七点钟按时用早餐,饭后如没有其他社会活动,就坐在会客室看看文件或报纸,听听收音机;午休起来后,或看电视,或叫上警卫员一块坐车进城去会会老朋友,晚上九点左右洗漱进卧室,让警卫员或司机给捶捶背揉揉腿。据家人讲,首长战争年代多次负伤,腰背和骶椎都有毛病,晚上不捶捶揉揉就难以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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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日战争时期的郑维山

根据军委总部红军长征史料征集办公室的要求,我们当时的主要任务是协助老将军整理撰写有关红四方面军长征过程和西路军征战河西走廊的那段历史回忆录。工作方式是先听取老将军口述,每天上午谈两个小时左右,边听边做记录:随后走访有关当事人和去实地考察,查阅相关档案史料,尔后整理出文稿,经本人审核认可后,送交长征史料编撰办公室定稿。

令人欣慰的是,年逾古稀的老将军,谈起五十多年前烽火岁月和红军长征的历历往事,思路十分清晰,有根有据,有条有理,连当年一起共事的诸多战友,他们部队所走过的一些地方,住过的一些县城和村庄,都还能说出名字。对于自己没有把握说不准确的一些过程和具体细节,他总会告诫我们说:“这一点,你们还要去查阅有关图书档案资料。整理撰写党史军史资料,不是创作小说,一定要尊重历史和客观事实,来不得半点马虎!”

回忆讲述红四方面军长征的曲折和个人出生入死的经历,老将军心潮起伏,激情燃烧,时而兴奋,时而愤慨,百感交集,一言难尽。红四方面军的发展壮大和跌宕起伏的历程,郑维山将军是全程亲历者和权威见证人之一。他说,四方面军是红军的三大主力部队之一。在徐向前、陈昌浩等同志的领导指挥下,早期从鄂豫皖到川陕,一路过关斩将,烽烟滚滚,战旗猎猎,打了好多漂亮的大战硬仗。一、四方面军会师后,本来是大好机遇,可是作为红军总政委和四方面军主要决策人的张国焘却和党中央闹矛盾,搞分裂,命令部队一会北上,一会掉头南下,三次爬雪山,三次过草地,把全军将士折腾苦了,部队挨饿受冻,折兵损将,我们的好多官兵在敌人的围剿堵截中没有退缩,在炮火硝烟中没有倒下,最后却活活冻死饿死淹死在雪山草地泥沼中。谈到这里,将军声音哽咽,眼含泪花。

谈到红军西路军征战河西走廊的那一段血色历史,将军更是悲愤交加,痛心疾首,泪水盈眶。

他回忆说,1936年10月,由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总部及所率之第五军、第九军、第三十军和骑兵师、妇女独立团、教导团等部共计21800多人,奉中革军委命令西渡黄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后,组成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征战河西走廊。对于深入河西走廊的红军西路军,蒋介石集团调动大批国民党部队进行追击围堵,并指使地方反动军阀马步芳、马鸿逵、马步青的部队全力进行围追“兜剿”。穿着单衣草鞋的红军指战员,在半年的时间里先后转战河西走廊的古浪、永昌、山丹、甘州、临泽、高台、肃南、安西等地,在无后勤支援、无弹药补充、无预备队补充及救援的情况下,英勇无畏,浴血奋战,同由飞机、重炮、骑兵组成的20余万人的国民党正规军与凶残的西北军阀“马家军”展开了生死较量,先后进行大小战斗80余次,歼敌2万余人,曾一度占领了山丹、临泽、高台等县城,还在好几个地方建立起了苏维埃政权。但是,由于孤军深入祁连山下风沙大漠地带,天寒地冻,人生地不熟,民族习俗了解不够,敌情复杂多变,加上弹药和粮草供应又跟不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战斗减员严重,伤病员越来越多,部队的处境越来越艰难。在极端困难的生存环境和敌众我寡的不利情况下,西路军的广大将士意志如钢,勇往直前,不畏艰险,视死如归,同国民党军队进行了殊死搏斗。战斗中,红五军军长董振堂、红九军军长孙玉清、政委陈海松等7000余名将士壮烈牺牲,12000多人被俘和走失散落。高台战斗惨败后,西路军三支主力部队一支没有了。进军到沙河堡、倪家营子一带的红九军、红三十军两支部队也损失惨重,减员过半,剩余人员只好收缩集中到倪家营子一带,在徐向前总指挥和红三十军军长程世才、政委李先念等统一组织指挥下,两军余部相互策应,在南北长约16里,东西宽不到5里地的倪家营子地区,又坚持苦战一个多月,同疯狂的“马家军”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殊死搏斗,由于敌众我寡,我军既无根据地作依托,又无兵员和物资补充,最终惨败。长征路上有名的妇女独立师,征战河西时改编为妇女独立团,1300余人,她们平均年龄不到20岁,最小的仅12岁。她们随同西路军转战千里,浴血红颜,大部分英勇牺牲,少部分即使被俘后仍进行了拼死斗争,有的吞针自杀,有的越狱逃跑,有的惨遭杀戮,有的被马家军蹂躏后转卖不知所终,最后被营救回到延安的只有极少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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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军西路军征战河西走廊(油画)

郑维山担任政委的三十军八十八师,经历了倪家营子和梨园口突围血战后,部队连营以上指挥员大部分战死沙场,少部分被敌人俘虏和打散,所剩官兵无几。回忆起当时的战斗情景,老司令痛苦地说:“那真是天昏地暗、血流成河啊!打到最后,我们的战士几乎全部都成了伤兵,又缺枪少子弹,大刀片子也都砍得卷了刃,基本上是打肉搏战,眼睁睁地看着敌人的马队冲上来,战友们一个一个地倒在血泊中,全师部队最后几乎看不到活着的战友了,师长熊厚发和师部的参谋、干事、警卫也都牺牲了,我的随身警卫员为掩护我突围也牺牲了。剩下我和副师长熊德臣两个人,也中弹受伤,满身满头血迹。我们两人最后是在祁连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被好心的老乡救下,藏在一个附近山洞里,才躲过了马家军搜寻与追捕。这种隐蔽行动持续了20多天后,我基本伤愈。最后我们两人商议分散行动,化装成讨饭的乞丐,黑夜沿着祁连山,一路乞讨,寻找向延安方向的路。1937年6月的一天,终于走到了黄河边,我乘着羊皮筏子渡过了河,那个时节天气已经热了,但是我身上还穿着棉衣,因为没有其他的衣服,又必须要衣着蔽体。所以,那个惨烈悲壮的场面,那个遭罪受难的情景,我一想起来就心里难过,一辈子都忘不了啊!” 

讲述到这里,年逾古稀的老将军,盈眶的热泪顺着带着皱纹的脸颊流淌着。我们边听边记录,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郑维山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久经沙场的铁血硬汉。毛泽东曾盛赞说:”南有许世友,北有郑维山”。战场多次负伤流血他没有恸哭,几次因伤病动手术他没有哭喊,“文革”中遭受诬陷被幽禁8年,身处危难之中他没有流泪。可每当想起和谈起西路军喋血河西走廊的情景,他就悲痛不已,泪水长流。

我们在京三个多月,除了当面聆听郑维山将军的回忆讲述外,还采访了原红四方面军的一些老首长,并到四川成都、绵阳、江油、茂县等地进行了实地考察走访,收集了数十万字的战史资料,最后整理撰写出3万多字的长征回忆录文稿,还给《军事史林》杂志写了两篇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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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休后的郑维山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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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维山和聂荣臻元帅在一起

离开时,老将军向我赠送了他的《从华北到西北》一书和一大包北京特产果脯。说:“谢谢你们几个月的辛苦劳动。以后来京,欢迎来家做客。”(冯根年同志因为工作变动,中途提前离京)    

郑维山老将军2000年6月因病去世,享年86岁,走完了他苦难辉煌的生命历程。

闻讯深感痛惜。十多年前去京城协助将军整理回忆录的情景历历在目,将军的和蔼面容和平易近人作风,爽朗的笑声和动情的泪水,时常浮现在脑海。一滴将军泪,百年报国心。作为生活在和平日子里的我们和后代,永远不能忘记当年“爬雪山过草地”的英勇红军,不能忘记牺牲在长征路上和祁连山下的西路军将士,还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为国捐躯的无数革命英烈。我们今天的幸福日子,是成千上万的共产党人和革命先辈用生命换来的。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浸透着先烈们的鲜血和泪水。    

谨以此文缅怀和纪念可敬的郑维山将军。


(注:此文原草拟于2001年6月,2022年6月修改)

(编辑 邹吉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