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百鸟朝凤》，人们大都知道它是最负盛名的唢呐独奏曲，也是唢呐演奏皇冠上的一颗璀璨明珠。人们总会为曲中明媚春色的音乐意境、百鸟争鸣的欢乐场景和各种鸟鸣的高超技巧拍手叫绝。然而，很少有人细考曲中“凤”为何物，林中百鸟为何趋之谟拜，聚而“朝凤”。这个悬念，还是在我看完吴天明导演的电影遗作《百鸟朝凤》后才有了答案。

电影《百鸟朝凤》，讲的是一对师徒授受唢呐技艺悲欢离合的故事。由于生活流离颠沛，外来乐器冲击，老师最为看好的徒弟中途辍学，后经师傅耐心疏导，徒弟重返师门学业有成，担任起吹鼓乐班班主。但此刻师傅却为传承民族艺术殚精竭虑病重身亡。怀着无限的思念、无尽的忏悔和感恩之情，徒弟在师傅坟前用高音唢呐演奏了一首满怀感伤的乐曲。夕阳余晖，斯人已去，凄美的故事，揪心的唢呐让观众感动落泪，久久不愿散场。

不禁想起四十多年前跟随全国箸名唢呐演奏家刘焕臣学习《百鸟朝凤》的心路历程，令人别有感慨，思忆万端。

刘老师原是天津音乐学院、中央民族乐团的唢呐老师，出访十几个国家，后调任兰州军区歌舞团担任教员，在全国亦属大师级人物。

刘老师人生得文静儒雅，慈眉善眼，人称“丫头”，颇受大家敬重。但他一生坎坷，没有子嗣。特别是在离休后，老伴又罹患癌症，本来话就不多的他更加少言寡语，闲来移情礼佛，教学中也不时屡渉佛经佛义。

记得1975年春季，我受部队委派，第二次专程去兰战歌舞团进修，每天要到广武门刘教员家学习《百鸟朝凤》。他曾问我，“你为什么突然想起学习这首曲子”？我不加思考地回答，它是唢呐名曲，是唢呐技巧的百科全书，最受观众欢迎。只见老师微带愠色，踱步良久耐心地说：“小卢，你还年轻，一生都要记住，学曲不是为了炫技，而是通过乐曲丰富涵养、修练自己。学习音乐亦如拜佛、学佛，须得厘清要义。因为“因地不真，果召纡曲”，你的信念便决定了你的行为，如若动机不正反累走入歧途、学而无功、修而无果。随后他又详细分析了《百鸟朝凤》的音乐寓义，并提出最忌讳照本宣科哗众取宠，一定要不断观察、研习，再现自然。为此，你必须投入自然、研究自然、模拟自然、再现自然，这样才富于自然灵动，感动音乐受众。

为此，整整一个春季，我不断去动物园观察各种鸟鸣鸟叫。可以说，那是我一生中去公园最多的一个春季。回到宁夏贺兰山部队驻地，我每天带上乐器在山中按谱练习，但总是对山雀、燕子等鸟叫差强人意。沮丧之余，我索性趟身山石，四顾环望。 

这时，我突然发现，四月家乡花满地，可贺兰五月春无迹。山沟依然寒风时起，荒山戈壁了无生机。这情景，哪一样契合《百鸟朝凤》的音乐意境?我不禁慨叹，自怨自艾。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山头不知何时落下一只鸟，棕喙麻衣，头顶羽毛颜色较深，腹部淡淡棕色，两翅边沿有一条黑色斑纹。只见它从容以喙梳羽，频频翘尾环顾四周，啾啾鸣唤。随之又有一鸟飞来，二鸟相嬉，啁啾互鸣和对。嗨！这可能就是山雀，简直让我大喜过望，踏破铁鞋正发愁，得来竟在此山头。我不敢打扰，只是静静仔细观察。两只巴掌大的小鸟，在一丛骆驼草旁的青石上跳跃觅食，其鸣融入旷野，山中轻轻回声。真可谓：山光悦鸟性，鸟鸣山更静。只见它们每一次鸣叫时，头顶部羽毛竖起，喉部形成小小的气囊，短鸣声音脆亮，长叫婉转如歌，十分悦耳。一时兴致，我索性拿起唢呐弱声模拟。让我更加意外的是，两只山雀在稍有惊恐后并未飞走，而是四处环顾，未发觉危险后回应了我模仿的鸣叫。我再次轻轻应和，它们也再次鸣叫。在连续应对之中，又有不知名的其他鸟叫也加入其中，连同驻地特务连散养的变脸火鸡也闻声一起共鸣，一时间山前山后许多不知名的鸟鸣连成一片，满山热烈回应。这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奇遇。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鸟鸣山中见路口。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老师所讲的“投入自然、体会自然、研究自然、再现自然”的奇妙所在，也真正体会到“因地不真，果召纡曲”的真正含义。在我看来，这贺兰山姗姗来迟的春天之于我，简直不啻是百鸟朝凤的后续春曲。

1979年夏，刘老师随歌舞团来到贺兰山我们驻防部队演出，同时他老人家也为我借机上了最后一堂课。年愈八旬的老师本就是国字号的名家，加之报幕员又介绍他就是我的老师，顿时引起空前轰动，使得老师的演出十分火爆，除了演奏《百鸟朝凤》之外，还连续加演了咔戏秦腔《二进宫》《逛新城》《京剧管子曲》等，让大家见识了什么是闻名全国的名家名段名曲，让我激动难抑的同时，也让我秃子沾了月亮的光，添了些许“名气”。

但是，更让我难以忘却的是开演前老师为我上的那堂课。他认真听我演奏了《百鸟朝凤》，欣喜地表扬了我的专业进步。同时又进一步作了系统辅导。由于相隔千里，长久未见，老师与我相谈甚欢，从专业技术到人生哲学，从佛学修养到鼓励我安心戍边。他说：“天意使然，让你我成为师生。如同佛教是教育而不是宗教，教学才使你我有了师生的缘分。我们称释迦牟尼佛为本师，他为了教化世人，所以才同世人一样生活。再如百鸟之中的凤，它也是融于人世，教化人、感化人，引导人追求一种纯美的精神境界，等到教化事毕，佛最终要离弃肉身，回到不生不灭的境界中去，那便是涅槃。我们常说的艺术追求，其实是通过长期演奏，逐步理解艺术真谛，使音乐达到完美的自然意境。这个过程也是人们融于音乐意象，羁绊自我妄念，陶冶身心修养的过程。每一个过程，也是音乐不断升华，涅槃重生，永久流传的一个轮回。

沧海桑田，时光荏苒。二十多年前老师已经去世，不断有业内人士祭文怀念。前几日在信息中看到一篇从国外传来的《学院派的我们，还是民乐人吗》的文章，该文作者也是刘教员的学生，他为诸多民族音乐精粹无法传承而遗憾，同时也为刘老师奇特的人生，独特的艺术风格而感慨。

常常想到，当今艺苑乐坛充满浮华、浮浅、浮躁甚或丑恶现象，让人心存担忧。影坛有人几日片酬动辄百万千万；各类文艺竞赛暗中以金钱、关系取舍；书坛吼书丑书大行其道；舆论导向对一朝出名、鸡犬升天极尽猎奇吹捧。相形之下，那些踏踏实实做学问、忙忙碌碌搞科研、默默无闻教学生、爬冰卧雪守边防、辛辛苦苦种粮食的平凡大众，每月拿着有限的津贴薪资，他们的付出与这些名人名角儿惊艳亮场相比，简直就是人生奋斗逻辑的悖论，直叫人心寒心酸，愤而不公。

忽而想起老师讲过佛法世界乃由六道组成：即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畜生道、恶鬼道和地狱道，各自轮回流转，遵循各自修炼业果各行其道。正如老师常常倡导从艺之人，首先应该心地纯净。其次要淡看名利。再之要羁绊妄念。最后一定要善心、善行，平淡修行。

细细琢磨，联想到正因世间有善恶因果流转，混沌迷茫喧嚣繁复，故而佛才降落凡间教化世人。诚如《百鸟朝凤》电影中的师徒感化、教育、传承传奇经历，普天之下，茫茫人海，冥冥之中能得遇良师，那便是自己的生命之佛。

我们每个人身边都会有佛，那些在困难时帮助过我们、在迷茫时教诲过我们、在艰苦际遇不离不弃与我们同行的人，他们就是我们身边的佛。其间可能是至亲父母、可能是同胞兄弟、亦可能是长者老师或同甘共苦的战友，他在我们漫漫人生中给我们以启迪、教化、帮助、陪伴、温暖，那才是让我们常怀感恩之情的生命之佛。

想到此，再回顾哪个难以忘怀的春季，我心境顿时轻松空灵纯净，油然升腾一种感谢上苍，感恩老师、感谢朋友、感谢所有身边生命之佛的赤诚情愫。耳边油然响起长存于心的《百鸟朝凤》款款旋律，心中浮现凤鸣于林，百鸟嬉戏，万物和谐的曼妙场景。

我相信，每年都会有明媚的春季，每到春天都会百花齐放，每当百花灿烂之时，必有百鸟聚会争鸣，而百鸟趋之朝拜的凤，其实就是万众万物约定俗成的美好精神向往和纯净无瑕的天境，它像佛一样供奉于心，与世长存。

（编辑  何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