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爸王玉昆是原陆军十九军首任政委。1969年9月，根据中央军委指示和兰州军区党委决定，他和杜韶三军长、郭时胜副军长负责组织筹建十九军。从十九军组建开始，到老爸因病离休，他在十九军整整十年。

老爸这人，长期的战争岁月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机关和家里呆不住，总是喜欢下部队基层，和基层官兵近距离接触。在十九军的十年中，他有一多半的时间是在基层度过的，五十五师、五十六师、五十七师及坦克十二师，没有一个师没留下老爸的身影，部队所辖的十五六个团以及军师直属分队，哪一个团队老爸都不止去过n次，就是营、连这样的基层单位，老爸也都去过多次。

 从战争岁月走来的老爸，对部队对干部战士充满着深厚的感情。从筹建时的部队编制方案落实到司政后机关建设、边境巡逻、防御阵地的修建、工事的构筑、地形的熟悉、道路的规划建设、军营的选址、营房的修建、部队的吃水、伙食、取暖、医疗，到部队的稳定、将士们的安心，哪一件事都不是坐在军部办公室里能解决的，哪一件事情也不是听听汇报、开开会就能拍板的。

作为边防军熟悉地形，了解情况，加强战备，巩固边防，是老爸的基本职责，老爸必须经常带领团以上干部到边防看地形，检查边防工事，组织部队进行拉练、演习，模拟作战。

老爸下部队就和去办公室上班一样稀松平常，早上走时和老妈打个招呼：我今天要去***团，可能去*天。然后就离开了。一走几天，有时会打个电话回来，有时连电话都没有。走就走了，回来也就回来了，家里对此也是习以为常。

老爸下部队，他最常带的就是一个司机、一个警卫员、一辆北京吉普。如果事情比较大还会带上秘书、参谋、干事、甚至一个班子。

河西走廊戈壁连绵，紧临沙漠。每当初春来临，强劲的西北风便携沙带尘，肆无忌惮的横扫着这一片军事要塞。土黄的沙漠，土黄的杨树，土黄的杂草，就连风也是土黄的。碰上这种天气路上便常常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次去边防二工区查看防御工事构筑进展情况，天刚蒙蒙亮，老爸就带着车上路了。路上碰到了沙尘天气，漫天的黄沙飞舞，使得能见度非常低。司机小心翼翼睁大眼睛望着前方，能看到的也不足五十米。正在行进间，面前突然就出现了一个庞大的运输车队，卡车与吉普相距已经很近了，为了躲避迎面开来的大卡车，司机紧急向右猛打方向盘，车头随之猛地向右一转，吉普直接驶出路面，翻倒在路边的排水沟里。车上四人，除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撞开，老爸被甩出车门外，其他两名参谋和司机均被困在车里。车也翻了个底朝天，所幸速度不快，沟也不深，总算没出大问题。 与其会车的大车司机见状十分紧张，急忙鸣笛停车下来救助老爸他们。

原来，这个大车队是五十五师的运输车队，车队领导就在第一辆车上带队。当他下车看到车牌便已得知是军政委翻了车，吓坏了的车队领导急忙带人前来援助。大家连拉带拽总算把车内的三个人弄了出来，检查了一下看人没有重伤，便叫车队的司机们组织人将底朝天的吉普车翻过来。老爸他们四个人都无大碍，骨头没有骨折，脑袋没有摔昏，也就有些表皮擦伤，受了一点惊吓而已。汽车经过检查也没有大问题，只是油箱里的油全部泄出。五十五师车队连忙帮着给车加满油，又让老司机开着吉普车试着在戈壁滩上转了几圈，确保吉普能正常行驶后，才将车子交给了司机。司机经过这一翻车，着实害怕的不行，说什么也不敢再开这车了。好在运输队最不缺的就是司机，稍事休息后，队长在运输队司机队伍中选了一名技术优良的老司机，派他驾驶吉普车送老爸一行前往目的地。老司机轻车熟路，驾轻就熟，一路风驰电掣，终于在预定时间把老爸他们送到了目的地。这种事情在老爸来说也好像是司空见惯，说起来漫不经心，完全不放在心上。

 回家以后，这件事经警卫员讲述给家里，我们都捏了好几把汗，因为我们都知道——原兰州军区副司令员余志泉就是在戈壁滩上翻车遇难的。但我们再担心也只能说：老爸换个老司机吧，以后出去开车慢点等等一些没有一点作用的话。老爸依然我行我素，出去的频率一点没减，出去的时间也没有减少。

 到连队蹲点也是老爸那时出差最多的事情，他总是亲自带领工作组，下到最基层，有时是连队，有时是工区，一去就是一两个月，中间几乎不回家。

一次去某团三营蹲点，老爸和战士们一起住地窝子，一起吃连队灶，听战士们的班会，指导战士们训练，和战士们一起修工事。看到战士们钻进又潮又冷，终日不见太阳的地窝子里，吃着炒白菜、煮土豆，老爸心里也发疼啊！他想：这些娃娃们还都是些正在生长发育期的孩子，这么恶劣的生活条件会影响娃娃们健康的。老爸下决心改善连队的生活，他安排专车去城里给战士们买菜，到农村去收猪，还亲自下厨包饺子，叫全连指战员在地窝子里吃了第一顿饺子。

为了让战士们搬出地窝子，老爸亲自教给连队干部怎选择向阳的山壁，怎样夯实地基、怎样开挖窑洞，并亲自带着战士们打出了第一口示范窑洞。当这孔窑洞完成时正值下午，大大的门窗，灌满了秋日的阳光，砌得平平整整的土炕整齐的排在窑洞两边，足足可以容纳一个班，和战士们住的地窝子相比真是天堂一般。从窑中取出的土被战士们铺在窑前，夯实后成了平坦整齐的院子。老爸让人从黄洋镇拆除的旧民房里找来门窗料，安装在新窑洞上，又用白纸糊了窗户，新窑洞便完工了。训练回来的战士们，得知这一消息，顾不上洗去满脸的灰尘，都挤到窑前参观，高兴得说，这下可以睡在地面以上了，不用再做“土地爷”了。

 一个多月后，三营的面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特别是蹲点所在连，有了一个非常像样的院子，院子里场地平整、战士们正在院子里出操上课；台阶上一溜儿排开十二孔崭新的窑洞，窑洞里明亮敞快，土炕上战士们的床单雪白，被褥整齐，明亮的阳光畅畅快快的照在窑洞里，窑洞里一片暖洋洋。

老爸下基层有几大特点,当时都被总结出来当程序办,这就是:检查必到战士宿舍、食堂、厕所、猪圈，座谈会肯定从战士中开始，班子的问题一定要逐个讲清楚，清晨一定和战士们一起出操，吃饭决不超过标准。其实老爸吃饭是最不讲究的，只要有小米稀饭一碗，馒头两个，咸菜一碟老爸就心满意足，绝不会给连队出难题。

 当然能打到黄羊和大家一起吃吃野味也是一件乐不可滋的好事。

  一次老爸他们去55师察看地形和防卫工事，由于去的干部较多，老爸和杜军长在头一天的动员会上严肃强调：第二天到边防线上，碰到黄羊任何人都不许追、不许打，（当时还没有什么动物保护意识，也没有生态环境的意识，只知道不能把我国境内的黄羊赶到别人的国土上去）不能因为追黄羊追出国境线，也不要因为开枪打黄羊引起不必要的边境纠纷。杜军长还特别强调，这是铁的纪律，任何人都不能违反。第二天一早，老爸和军长带着十余名师、团长，一行十多辆车，赶往边境线上。

茫茫的戈壁早上出发时还是湛蓝湛蓝的天空，走着走着突然就刮起了西北风，飞沙走石，天黑的开启大灯也看不见几米，车队只能慢慢行走。快到中午时分，风又突然停了，刚才还是黄沙漫卷，顷刻间竟然蓝天碧日，车子的速度自然也很快提了起来。司机眼尖，远远又发现一大片黄色的雾团正以很快的速度向车队方向移动，“又起沙尘暴了？”有人惊奇地问道。“这也不太像啊，这片黄色的雾团并不像刚才沙尘暴那样无边无沿，看似小得多。”头车上的司机和带车干部让车队停下，大家都紧张的注视着前方。渐渐的那雾团变成了尘埃，渐渐的那尘埃越来越清晰。啊，黄羊，好大一群黄羊啊，难怪跑起来的灰尘可以遮天蔽日。大家正在惊诧之中，突然车队里冲出了一辆吉普，（那是军长的坐骑）向着羊群飞驰而去，紧接着又有几辆开出去了，仍留在车里的干部也纷纷下了车张望着羊群。大家都被偌大的一群黄羊吸引了，没有谁还遵守曾经发布的“不许追、打黄羊”的命令。最后连老爸也顶不住这角逐猎场的诱惑，一起加入了追逐黄羊的行列。瞬间，羊群被驱散了，数辆汽车向不同的方向追赶着黄羊，一个小时后，散开的车队又集合在一起，战绩是三只黄羊，其中两只因为奔跑太猛，跑炸了肺倒地而死，老爸很幸运逮到了一只活的。当天晚上老爸、军长和同去的所有干部、战士以及额济纳旗招待所全体人员共同举行了一场手抓羊肉宴。

一九八五年，已经离休的老爸未曾想到他又一次经历下部队、走基层。那是为了完成震撼全军、全国、乃至全世界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大裁军。

 根据中央军委关于原兰州军区《改革体制编制精简整编问题》命令：撤销陆军第十九军军部、撤销第五十七师；陆军第五十五师改编为摩托化步兵师划归第二十一集团军；陆军第五十六师执行乙种师编制，划归第四十七集团军……这可是由老爸亲手组建的陆军第十九军。得知自己的老部队将被裁撤，老爸心如刀绞、牵心挂肚、眼看着自己一兵一卒，一砖一瓦、一枪一炮建设起来的部队被裁减、被撤销，老爸心里百感交集。

 这时，兰州军区主要领导找到老爸对他说：“十九军的裁撤进行到节骨眼儿上了，干部的思想动荡很大，部队不稳定啊。你是十九军的创始者之一，德高望重，又非常熟悉十九军的干部，做思想政治工作又有方法，而且十九军的干部又愿意听您讲话。你去一趟河西走廊，做做干部们的思想工作，帮军区平稳的推进裁撤缩编工作。”

老爸回答说：“我也想去看看大家，二十多年了，今天十九军就要完成他的历史使命了，再不去连机会也没有了。我不敢说我去会有多大作用，但交给我的任务我会尽全力完成的。”

老爸出发了。当年，他沿着河西走廊，将新组建的十九军的部队一个师一个师、一个团一个团、一个营一个营、一个连一个连的排布在这渺无人烟、黄沙漫卷的河西走廊。

老爸这次走过河西走廊，却为了贯彻百万大裁军的命令，撤销自己亲手组建的十九军；昔日苦口婆心日千言万语做思想工作教育官兵热爱河西、留在河西、留在边防，今天却却是要去动员自己的老部下、老同志离开部队、离开边防。这一路上，老爸的心情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但是，为了顾全大局，他还是坚决执行组织的决定，按照党的原则和要求去做工作。

驻扎在武威的五十六师为老爸举行了一场庄严雄伟的阅兵式 。那天，主席台上齐刷刷的站立着一排排派高级将领，尽管他们已官至师长、军长，笔挺站立的身躯、紧贴帽沿的右手、凝重庄严的表情，充满着严肃悲壮的气氛。

受阅的官兵们，一张张脸上全挂着泪水，与闪闪的刺刀一同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夺目。观看阅兵的家属和群众一个个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审视着这支队伍中的每一张面孔、每一个动作。莫名的泪水，从千百双眼睛里涌出来……五十六师就在这样的气氛中，在这庄严神圣的阅兵中，义无反顾的跨越过了从历史遗留下的战时体制走向和平时期的建军体制的轨道。

在张掖——十九军军部召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誓师大会，老爸在这里做了精简整编的思想动员会：“在即将结束陆军第十九军历史使命的时候，我们对部队确实恋恋不舍，我们还有许多话想给部队讲，还有许多事想给部队干，还有热血和青春想献给部队。但是我们是军人，当需要我们用实际行动来支持中央军委的决定时，我们应该没有二话。历史就是这样，每一次的精简整编，都要有一部分人做出牺牲，作为军人我们不仅要有在战场上做出牺牲的准备，更要有在和平时期做出牺牲的准备。”老爸一边讲，眼中的热泪也忍不住往下流。

老爸继续西行，走过了河西走廊十九军所有的师、团，完成了军区首长交给的任务，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告别了十九军，告别了战斗、生活了20余年的河西走廊，完成了他最后一次下部队、走基层。

（此文根据老爸生前口述、部队同事战友的回忆和有关原十九军的军史资料综合整理）

八十年代作者的全家福

作者简介：王林，1956年出生，王玉昆的三女儿，1970年元月入伍，先后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医院、西安陆军学院、武警陕西总队医院、西安工会医院、西安和平中医医院等单位工作。转业期间曾在地方某企业任党委书记兼总经理。目前在西安和平中医医院任职。

(编辑  何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