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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条军毯

日期:2023-07-28    文章来源:长安街知事微信公众号    作者:丁文捷 蒙江

捐赠给抗美援朝纪念馆后,王秀臣还没来得及去看上一眼,甚至,在过去近70年的时间里,她都没有拍下一张关于军毯的照片留作纪念。如今,军毯就躺在馆内的一角,成了她心中“最好的纪念”。

现陈列在抗美援朝纪念馆1层展厅的军毯。摄影 李治宏.png

现陈列在抗美援朝纪念馆1层展厅的军毯。摄影 李治宏

这是一条军用毛毯,深褐色,一角还印有一颗深色五角星。“纯毛的,很致密,摸上去硬硬的。”王秀臣最后一次触摸军毯,是在2021年底的一档寻人节目里。

多年来,生怕军毯有丝毫损坏,王秀臣的母亲一次都没有用水清洗过它,只是定期将毯子拿出来晒晒,再用包袱皮裹起来,压在箱子最底下。后来,军毯传到了王秀臣手上,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继续保管着。

“她嘱咐我,这不是咱的东西,是一个志愿军战士的遗物,指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可能还会找来,一定要好好保管。”她始终记得,母亲把军毯交到自己手上时反复交代。

七名战士

第一次看到军毯时,王秀臣8岁。如今再回忆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的事情”,她将那两个月形容为“纸飞机满天飞”的日子。

王秀臣的老家,位于辽宁省辽阳市武圣区的一个胡同里,距离鸭绿江200多公里。

1952年春天,抗美援朝激战正酣。一天放学回家,她注意到母亲在收拾里屋的杂物,便好奇地询问,得到的答案是:前线的志愿军战士将回国休整,要借用家里的一间屋子。

“那时候当然很高兴了!要见到志愿军战士了。”彼时王秀臣刚上小学,抗美援朝于她而言,是课堂上的一篇篇课文,她知道“志愿军保家卫国,帮助朝鲜打美国鬼子”,是“最可爱的人”。

那天中午放学,王秀臣看到街上站满了志愿军,“整整齐齐,一排接一排”。

三月份的东北,春寒料峭,志愿军们穿着黄色的棉衣,背上背着斜挎包,身上挂着干粮袋、子弹袋,包上还吊着军用的黄胶鞋,脚上的鞋袜打着绑带,每个人都扛着枪,枪上的刺刀被拆下倒挂着。

王秀臣兴奋地往家跑,发现志愿军们刚进家门,一个班七个人,站成一排,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和她的两个哥哥一般大。

夜里气温低,母亲领着四个孩子睡在外屋的炕上,里屋的大通铺也只能睡下五个战士,剩下班长和副班长,躺在了母亲陪嫁的一对大洋箱上。

“肯定特别凉。”王秀臣只记得两位战士把军毯铺在洋箱盖子上,身上盖上被子,被子上还压着一层外衣。她也因此记住了两人的名字,班长叫周景阳,副班长叫周延鹤。

就这样,两间半的屋子里挤下了12个人。

“一二一,一二一……”那段时间,战士们晨间跑操的口号声回荡在胡同里,“哐哐”的脚步声伴随着阵阵整齐的口号,铿锵有力。

白天,王秀臣和哥哥妹妹们都在学校上课,只有母亲和战士们呆在一起。他们主动承担起了家务,扫地、搬柴火、拉风箱,还把家里常年漏雨的屋顶修好了。

一空下来,母亲就会给志愿军们讲历史故事——由于母亲上过四年私塾,大洋箱里装满了书,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杨家将......年轻的战士们对这些内容尤其感兴趣,经常围坐在一起,等待着新的情节从母亲口中娓娓道来。

“那段时间,纸飞机满天飞,都是战士们做的,他们还做风车,在高粱杆前面贴一个叠好的纸片。”想起那段日子,王秀臣至今还会笑出声,每天一放学,王秀臣就急着赶回家和战士们在胡同里玩耍,奔跑起来,手里的风车就随风快速地飘转。

志愿军战士们擦枪是王秀臣最喜欢参与的环节。小孩子总是按耐不住好奇心,看着他们把枪拆下来擦干净,再安装回去,王秀臣也伸出手去掂量,“拿起来特别费劲,能有十几斤重。”

透过他们擦枪的频率,王秀臣感受到了战士们对于上阵杀敌的渴望,她记得战士们嘴里常会念叨着,“希望能快点回到战场上去。”

再上战场

大约两个月后,重返战场的日子临近了。

为了纪念“二次入朝”,离开前,战士们穿上了锃亮的黑皮鞋,最板正的军装,还扎上皮带,特地每人拍了一张两寸的全身照,让照相馆用水彩给黑白照片上了色。

“绿军装,红帽徽,看着特别威武。”那时,他们每人都印了三张照片,自己留下一张,给家里人寄去一张,剩下的一张交给了王秀臣一家留作纪念。后来,王秀臣的大哥专门买了一个日记本,把照片贴在本子上,记录下每位战士的名字。

又是一个傍晚,王秀臣放学回家时,战士们已悄然离开,留下了因季节更替不便带上战场的七条军毯,甚至没有留给王秀臣一个道别的机会。

“等打了胜仗回来,我们再来取这些东西。”这是王秀臣记忆中,战士们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1958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撤离朝鲜,朝鲜人民欢送中国人民志愿军回国的场面。图源:新华社.png

1958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撤离朝鲜,朝鲜人民欢送中国人民志愿军回国的场面。图源:新华社

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大批志愿军陆续回国,王秀臣也已成为了一名初中学生。当年的几位战士辗转找到了王秀臣家,陆续取回了自己原本存放的物品,只剩下了两条军毯,迟迟未被领走。

“可能是牺牲了,他的东西也拿不走了。”那天,班长周景阳来到家里,带回了一个不幸的消息。母亲没想到,他成了最后一个领回物品的人。

回国后,战士们断了联系,最后一条军毯的主人因通讯地址等信息缺失,只能继续存放在王秀臣家。“将来烈士家属要是能联系上,可能会再来取。”放学回家后,母亲将这个消息转述给了孩子们,边说边流下了眼泪。

“这些战士的年龄和我的两个哥哥相仿,住在家里的时候相处得非常好。”王秀臣记得那天母亲心情沉重,“好像是失去了亲人一样。”

那时候年纪还小,王秀臣对于战场和牺牲并没有太具体的认识,只知道在1956年上映的电影《上甘岭》中,战士们顽强拼搏,与敌人作战,而战场血腥又残酷,“我们都知道牺牲的人很多。”

两代人接续等待

班长走后,无人领取的第七条军毯成了王秀臣一家人的“意难平”。

“我还记得,是蓝色麻花的布。”王秀臣看着母亲扯了一块布做包袱皮,把军毯裹了起来,单独放进一个箱子里。为了防蛀虫,还在里面塞了点卫生球。每隔一段时间,母亲都会把军毯拿出来晒晒太阳,除此之外,谁也不会主动打开箱子。

1963年,王秀臣考上了北京化工学院(现北京化工大学)。那时候,母亲因照顾家庭,常年劳累,年近六十已老病相催,而军毯的事始终是她的一个心结。这些年,几经搬家,原本记录着战士们照片和姓名的日记本也遗失了,军毯成了他们与志愿军之间唯一的联系。

“这是一个烈士的遗物,指不定什么时候烈士的亲属可能还会找来,咱要好好保管。你到了北京之后,可能有机会可以找一找烈士的家属。”临走前收拾行李,母亲把压箱底的军毯拿出来,交到了王秀臣手中。

王秀臣再一次仔细观察这条军毯,纯毛的,质地细密,由于常年跟着战士风里来雨里去,表层的毛几乎被磨光了。她用手掂了掂,“能有五六斤重”。从离开家的那天起,王秀臣正式接过了母亲手中这根“接力棒”。

来到北京,一住进宿舍,她就把军毯仔细地折叠好,用床单布包起来压在了床底。偶尔,王秀臣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让军毯晒晒太阳,看着阳光洒在军毯上,她仍在幻想,此毯能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这一等又是五年。大学毕业后,王秀臣被分配去了甘肃兰州,随身携带的依旧是那条军毯。她还在等待,但希望却愈渐渺茫。

从学生时代到步入社会,王秀臣尝试过多种渠道主动寻找,都没有结果。后来,她结婚生子,逐渐把军毯的事放下了。

直到2019年,在央视一档寻人节目中,一个战士寻到了自己昔日的战友,这一幕点醒了王秀臣。节目结束后,她随即给栏目组写了一封求助信。

在久远的记忆里,王秀臣努力过滤出了那些与志愿军战士们有关的细节,在她的设想中或许可以通过班长、副班长的信息辗转获得与那位战士有关的线索。

2020年,栏目组在网络上发布了寻人信息,同时与辽宁省退役军人事务厅取得了联系。

节目录制当天,王秀臣抱着军毯,走向了演播厅设置的“希望之门”,而在大门背后等着她的是抗美援朝纪念馆的副馆长宫绍山。

“一方面,如果有可能就再继续寻找,另一方面也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样一段故事。”宫绍山至今记得接过王秀臣捐赠的军毯那天,他感受到了群众对志愿军战士的真挚情感。

现在,这条军毯陈列在抗美援朝纪念馆1层的展厅里,在宫绍山看来,这种浓缩着军民情谊的文物有着更为特殊的价值。“这件文物记录着一位普通战士和一个普通家庭之间的真情故事,在当时的东北地区,这种军爱民、民爱军的故事比比皆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一条军毯,却又不只是一条军毯。

“为了赶走侵略者,我们有太多的战士牺牲了,我们现在的平安生活,是多少人牺牲和付出换来的。”眼下,王秀臣正在书写回忆录,她想把这些细节记录下来,留给子辈孙辈,让这些她见证、参与的过往,活在回忆录里,生生不息。

(编辑 邹吉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