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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到生命最后一刻
日期:2022-11-16   来源:解放军报  作者:王洒

  秋雨绵绵,哀思无限。傍晚时分,贵州仁怀鲁班红军烈士陵园内,宣讲结束并送走最后一批前来接受革命先烈精神洗礼的游客后,72岁的守墓老人郭德刚回到宿舍。接过老伴儿递来的热茶,郭德刚喃喃自语:“一天,就这样过去喽,充实……师父,我没辜负您的心愿吧?放心,跟您一样,我也干到老。”

  郭德刚思念的师父,是鲁班红军烈士陵园第一代守陵人刘付昌。克服吃不饱饭的困难,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刘付昌修墓守陵50载,直到2018年7月离世。其间,郭德刚与师父一起守陵19年。19年时间里,师父的一言一行以及英烈精神,深刻影响着郭德刚。刘付昌临终时,郭德刚向师父承诺:自己也要守到生命最后一刻!

  郭德刚的师父刘付昌,1922年5月生于鲁班镇小水村,曾参加过渡江战役以及解放浙江、解放福建的战斗。因作战勇敢,他荣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2次。

  1955年,刘付昌复员回乡,被分配到鲁班区小水乡任武装干事。3年后,因行政区调整,组织派他到新成立的鲁班公社担任武装部长。上任仅仅3个月后,因不会写字,他辞去了武装部长职务。他向上级领导诚恳地表示:“当干部要有文化,我打仗可以,坐办公室一定会误国家的事,一定会影响单位工作。”

  就这样,他回乡当起了农民。为养家糊口,他经常为供销社“跑运输”,从竹坝背中草药等农产品到鲁班,再从鲁班背盐巴、煤油、布匹到竹坝的销售点。背上100多斤重的货一去一来就是40里地,一整天挣得的收入是4角钱。4角钱,解决的是一家8口人用盐巴、煤油的大事。

  不背货时,他就与村民一同在山坡上种庄稼、打柴火。见他日子过得紧巴,有乡亲替他可惜:“放着武装部长不当,偏跑回来遭罪,连饭都吃不饱,图啥?”

  对大家的议论,刘付昌不言语,自己的决定,不后悔!

  1968年,为维修鲁班红军烈士陵园,熟悉刘付昌的区委书记张德清,找到具备一定管理经验的刘付昌,嘱托道:“老刘,你当过兵、打过仗,对工作又认真负责,组织信任你,派你去维修烈士墓,然后守墓,如何?守好烈士墓,是一辈子的事哟!”

  鲁班红军烈士陵园所在地,距刘付昌老家五六公里远。

  1935年春,中央红军为掌握战场主动权,打响了著名的鲁班场战斗。战斗有力地挫伤了敌人的锐气,为红军顺利实现“三渡赤水”赢得了宝贵时间,但同时也付出了伤亡惨重的代价。新中国成立后,在党和政府以及当地群众的寻找中,先后发掘出146位烈士遗骸,集中安葬于烈士血染的鲁班场晏家山上。

  受烈士精神的感染,也是回馈党组织的信任,刘付昌郑重地受领了任务:“书记,我一定守好,守到老死!”

  就因这句承诺,刘付昌辞别家人,在陵园里一修、一守就是整整半个世纪。

  起初,刘付昌带领工人修陵园的围墙、路道、墓地。3年修建过程中,因经常吃不饱饭,工人干着干着就走了,留下未完成的工程,刘付昌又继续修。

  晏家山上,在天天吃苞谷饭、喝南瓜汤的情况下,刘付昌从山脚下背砖上山,又一块一块砌完近千米长、两米高的围墙。山顶光秃秃的,他就背土上山,然后栽上树,或者将石旮旯凿出洞,再培土种柏树。修完烈士陵园,他就在陵园里搭起一个简易的工棚安下了“家”,陪伴长眠于此的146位红军烈士。

  50年间,经他栽种并成长起来的千余棵柏树、梧桐、白杨等,有的双臂都合围不拢。树叶黄了又青,青了又黄,他为来访者讲解先烈故事上万场次,打动震撼了无数来访者。他每天围着烈士墓转,与烈士们对话,有道不完的战友情、述不完的甜日子。

  徒弟郭德刚告诉笔者,刘付昌50年间就没出过远门。最远的一次,是民政部门送他去百里之外的遵义疗养院疗养,可几天后他又跑了回来。50年间,他就去过县城几次,还都是因为检查身体或探视病中的胞弟。

  陵园内,他栽种了数十棵葡萄和柑橘。几年后,果子上树,来陵园的人就想品尝一下刘大爷亲手培育的果实。没想,大家失望了,他是种给烈士“吃”的。二女儿刘世芬20岁那年去陵园探望父亲,见父亲摘了几盘熟透的葡萄过来,以为父亲是摘给她吃的。岂料,父亲直接将葡萄端到烈士墓前,口中不停地念叨着:“烈士们、战友们,我种的葡萄熟了,你们先尝尝。”

  “在爸爸心中,烈士的分量最重。”父亲用葡萄敬烈士的那一幕,30多年后仍清晰地浮现在刘世芬眼前。

  守墓之初,刘付昌没有工资,待遇就是政府解决的两餐饭。为减轻食堂负担,他就在陵园树林下种菜种瓜,自己吃不完就背到区部食堂充公。20世纪90年代初,他开始领取每月36元的补贴。补贴不多,可刘付昌常说,和牺牲的战友比,自己已经够庆幸了。

  后来,待遇渐渐提高,每月有2500元工资。收入增加了,可刘付昌依然省吃俭用。据大女婿曾凡坤回忆,一件“涤卡布”上衣,岳父穿了20年。特别是刘付昌那顶“雷锋帽”,曾凡坤结婚的时候就看到他戴起的,30年后,曾凡坤的儿子都结婚了,他还在戴那顶帽子。“只要能穿,就不能扔,不然就是忘本。”曾凡坤永远记得岳父这句话。

  刘付昌节省下来的钱,都干什么去了?二女儿刘世芬说,除了借给困难的乡亲,就是资助贫困大学生了。借出去的钱,他也不指望还。当然,也有来还的,可他却从不去催。受过刘付昌资助的刘斌介绍说,当年他考上大学,刘大爷就来家中祝贺,并亲手给了他500元钱,临走时还叮嘱他:“娃儿,好好读书哟,将来为国家干大事。”

  刘付昌还有一个捡废品的习惯。其实,卖废品每次也就能卖二三十块钱,可他坚持要这样做。他常对二女儿说:“有几分算几分,能帮别人一点儿是一点儿,总比没有强吧!”

  刘付昌的事迹打动、感染了很多人,郭德刚就是其中之一。

  “1998年,我来陵园参观,听了刘大爷的感人事迹后,很受触动。刘大爷是退役军人,我同样也是,我也应该像他那样干出点样子来。”

  郭德刚曾参加过作战支前,身上留下的伤痕让他倍感光荣。“可我躺在‘光荣簿’上,在回乡的20年时间里‘一事无成’。我必须做一件对得起自己的事——跟刘大爷一起为红军烈士守墓!再说,刘大爷年纪大了,需要有人接班。”下定决心后,郭德刚手握申请书找到民政部门。经组织考察,郭德刚最终如愿以偿。

  1999年12月,从家中背起铺盖卷,年近50岁的郭德刚到陵园刘付昌住的简易房子里“安营扎寨”,自此成为鲁班红军烈士陵园第二代、第二个守陵人。

  对新来的徒弟,刘付昌很满意也很欣慰。除了介绍烈士、介绍陵园修建的历史外,再无其他交代。“我干啥子,你就干啥子,很简单。”刘付昌就提了这么个要求。

  第2天,天刚蒙蒙亮,刘付昌起床了。洗漱结束后,他便拿起扫把,出门开始清扫广场、台阶、路道。刘付昌不作声,也不呼叫徒弟。等郭德刚醒来,师父已在门外扫了一大片地。郭德刚立即下床,提起扫把跟随师父扫起来。扫着扫着,郭德刚感到奇怪,地上没有树叶和垃圾,也没有什么尘土,“我们师徒俩这是扫什么啊?扫空气啊?”郭德刚疑惑不解。

  第3天,天边刚起鱼肚白,刘付昌扛起扫把,又出门了。醒来的郭德刚觉得师父扫这地,跟太阳底下点灯有何两样?嘟囔了两句,郭德刚倒头又睡了。

  第4天清晨,在门外扫了将近两个小时地的刘付昌回来了。这时,憋了一肚子话的徒弟郭德刚问道:“师父,地那样干净,您天天起这样早去扫,为啥子?”

  “你的脸不脏,为啥子一起床就要洗?陵园里的地,就是烈士的‘脸’嘞……”

  师父一句简单的比喻,一下子震住了郭德刚。

  从此,师父起床,他就起床,师父扫地,他就扫地。“光跟着师父扫地,我每年至少要用60支扫把,守陵23年来,我一个人就大概用去1300多把。”郭德刚说,通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他懂得了师父那份虔诚的含义,也明白了师父对红军烈士的特殊感情,所以“师父干什么,我必须干什么。”

  两代守陵人相依相伴,打扫陵园、擦拭墓碑、栽植花草、讲述历史……师徒俩深知自己看似枯燥的工作实则庄严、崇高,其中蕴含着守陵人的承诺、对英烈的崇敬以及为党工作的忠诚。

  郭德刚去守陵了,可家中10来亩地,每年要出栏的10多头猪、牛,以及全家人的日常开销,包括孩子的抚育,全落在爱人田云芬肩头。她告诉笔者:“这么累的活儿就我一个人干,当初肯定有埋怨。但一想到老郭也是穷苦孩子出身,也当过兵,一想到老郭‘要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来报答国家’的心愿,慢慢也就理解了。你想,没有革命烈士,哪来今天的幸福日子?”

  2018年7月21日,师徒俩一同守陵19年后,96岁的师父刘付昌与世长辞。留给徒弟郭德刚的,就是师父“守陵守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精神财富。师父的遗愿就是:“守好墓,守好烈士,直到生命结束!”

  化悲痛为力量,郭德刚继续坚守。他依旧每天6点起床,6点半开始清扫陵园、擦拭墓碑、整理鲜花,8点半准时开园,并登记入园信息,随后为前来参观祭扫的人讲英烈战斗的故事,讲师父守陵的故事。郭德刚告诉笔者,近些年到烈士陵园接受革命历史教育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建党100周年之际,最多的一天有46个单位、2000多人,他宣讲了28场,“当时嗓子都讲冒烟儿了”。

  “守护好陵园,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现如今也已年过古稀的郭德刚坦言,他跟师父一样,生命早已融入烈士陵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了。

(编辑 张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