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附近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南泥湾,位于延安东南50公里;一个是瓦窑堡,位于延安东北95公里。两地如今均属延安市管辖,在中国革命史上,均是与延安精神相融共生、相得益彰的地方。
30年前,我在西北当记者,多次访问延安,也在去壶口的途中三次路过南泥湾,只是未曾去过瓦窑堡。此次旧地重游,发现两点明显的变化,一是交通彻底改观,当年崎岖不平的山间土路变成了高速公路,西延动车两个半小时,南泥湾机场通航27个城市;二是飞播造林大见成效,当年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已经全部绿化了。而让我更为感触的,是对历史的认知。延安不必细说,人们耳熟能详,这里侧重说说南泥湾和瓦窑堡的观感。
一
先从西安说起。重访陕北之前,我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里看到一部黑白无声纪录片,名为《通往延安之旅》,时长21分钟49秒,是瑞士记者瓦尔特·博斯哈德拍摄的。遗憾的是,这部影片直到2013年,即在拍摄75年之后,才由瑞士理工学院捐赠给西安“八办”。但是,它依然让我们肃然起敬,因为它真实地记录了当年从西安到延安的艰难旅途,以及延安军民的精神面貌。
人们熟知的美国记者斯诺,是1936年7月到访延安的,后来又在1939年第二次访问延安,最后写出名著《红星照耀中国》(西行漫记)。
1936年,毛泽东与斯诺在延安
斯诺的夫人海伦·斯诺是在1937年春天到访延安的,最后写出了《续西行漫记》《延安采访录》《中国为民主奠基》等一批著作。而瓦尔特·博斯哈德,是第一个访问延安的欧洲记者,时间在1938年。他拍的这部黑白纪录片,是外国记者在延安拍的第一部摄像片,也是最早出现毛泽东形象的纪录片。正是他们的报道,还有史沫特莱、爱泼斯坦、福尔曼、斯特朗等许多外国记者的报道,让世界了解了中国革命,了解了中国共产党。
《通往延安之旅》所展示的艰苦路程,今天坐在延安的动车上是难以想象的。如今坐动车只要两个多小时,而当年坐汽车要五天,山路崎岖,下雨泥泞,还要时刻防备敌匪袭击。1937年,周恩来及卫队就曾在途中遭遇土匪,副官陈友来等20多名警卫在抵抗中牺牲。周恩来一直保存着幸存者的合影,直到去世时,内衣口袋里还装着这张照片,背面写着:“劳山遇险,仅存四人。”
周恩来与张云逸(左)孔石泉(右)。照片背面题写“劳山遇险,仅存四人”
与这种艰辛形成对比的是一个数据:抗战期间,仅从八路军西安办事处介绍到延安参加革命的青年知识分子就有4万多人。他们之中,不乏家境殷实、生活优渥者,甚至还有不远万里归国抗日的华侨青年。是什么力量激励着有志青年不畏艰苦奔赴延安的呢?
这个问题,在南泥湾让我有了深切的感悟。
二
30年前我去南泥湾的时候,沿途还是山间土路,当年大生产的遗址还处于原生态,道路两侧的窑洞已无人居住,尚无纪念馆。那时我对南泥湾精神的了解,仅限于一支歌。而这一次重访之前,我在西安旁听了一天的南泥湾精神研讨会,同时读了一本50万字的论文集。我的习惯是,走万里路,需要带一本书。这一本文集,让我对南泥湾的理解超过了既往。
如今的南泥湾,已经是一个阡陌纵横、水田如镜,集革命历史展览、生态农业示范、干部教育培训为一体的现代化小镇。在这样的景象中,我看到了什么呢?
让我驻足寻觅的,不是那些劳动的场景和丰收的数字,而是那些精神概念背后的历史信息——
我看到了毛主席给王震的一幅题词:“有创造精神”。
南泥湾创造了什么?不是历史上已有的“屯田制”,不是每日刷新的开荒记录,而是以农为主,百业俱兴,“打下了一个能够达到完全自给的经济基础”,“不要政府一粒米、一寸布、一分钱”。毛主席在陕甘宁边区干部会议上说:“这一个创造,对于我们的民族解放事业该有多么重大的意义啊!”这个意义就是,这时候才算是不依赖苏联的外援,真正独立自主了。
我看到了毛泽东给359旅供给部政委罗章的题词:“以身作则”。这个成语可以说是毛泽东的创造,并成为对全党干部的基本要求。典籍中有此含义的出自《论语·子路》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罗章是江西人,他把家乡种植水稻的技术引入了南泥湾。为了指导全旅的生产,他扛着一把䦆头,走遍了26万亩土地的所有生产点。由于过度劳累,跌入深沟,身负重伤。
当年在南泥湾,每一个领导干部都是罗章这样的形象。毛主席在边区劳模会上说:“你们359旅的干部,从旅长到排长,在大生产运动中,以身作则,身先士卒,表现出高度的创造精神,不愧为全军的模范。”
美国合众社和伦敦《泰晤士报》驻华记者哈里森·福尔曼,到南泥湾采访后写道:“王震旅长的双手,像他的部下一样,由于劳动而生满了老茧。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军队。这样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
王震将军与军垦战士在一起
其实,不仅是359旅,中央领导同志也在艰苦奋斗。毛泽东自己也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还种了一块菜地;周恩来、任弼时也成了纺纱能手。朱德先后八次到南泥湾勘查,“鸟兽纵横,蒿蓬塞路,晚上只能找一个茅棚住宿”。
1943年1月,在西北局高干会议上,中央对大生产运动中22位领导干部进行表彰,有王震、习仲勋、晏福生、罗章等。毛泽东给他们每个人都写了一句题词,如今集中展示在纪念馆的收官之处。
于是,我有了一点新的感悟,南泥湾精神除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首先是领导干部以身作则、敢于创造。
现在南泥湾纪念馆的名字,叫“南泥湾大生产纪念馆”。解说员对南泥湾精神的概括是八个字:“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细细想来,其实是不够的。在南泥湾精神研讨会上,对于南泥湾精神的内涵,南泥湾精神与延安精神的关系,与新疆兵团精神、北大荒精神之间的关系,有许多新的探讨。
出席此次研讨会的,有罗章的儿子罗海曦,国防大学荣休教授。他在研讨会上谈到,359旅不仅生产是模范,打仗也是劲旅。
这个问题很重要,涉及到军队的职能,不要以为359旅仅仅会种地。对此,新疆部队老同志都了解,而很多青年人可能是不了解的。359旅在南泥湾大生产之后,从延安一直打到了广东韶关,然后又历经坎坷返回延安。新疆部队老作家丁朗在晚年写了一部长篇纪实小说《突围》,就是写359旅“南下北返”的事迹。
其实,早在南泥湾时代,毛泽东对于军队从事生产和经商就有清醒的认识。他认为,军队的生产自给,“是落后的、倒退的”,因为“我们违背了分工的原则”。“现在世界上,任何文明国家的军队都没有、也不可能有,也不应该有什么生活资料生产自给的怪事了”。那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是因为国民党对边区的封锁,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我们这样做,就是进步的了”,“实质上是进步的,具有伟大历史意义的。”
除了应对外部封锁,大生产运动也来自内部需求。南泥湾大生产和同时期的双拥运动,成为密切党群关系、军民关系的两大法宝,成为展示共产党人初心使命的象征。
在历史上,范仲淹曾经镇守延安,他提出的“先忧后乐”思想,封建时代很少有官僚能够做到。而在延安时代,在南泥湾,人民看到了这种精神,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一级带着一级干,一级做给一级看;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先做到,要求别人不做的自己不做。共产党最宝贵的这些特质,集中地体现在南泥湾精神中。
在纪念馆的墙上,有一首朱德写给董必武的诗:
“历年征战未离鞍,赢得边区老少安。耕者有田风俗厚,仁人施政法刑寛。实行民主真行宪,只见公仆不见官。陕北齐声歌解放,丰衣足食万家欢。”
只见公仆不见官,丰衣足食万家欢。这就是南泥湾精神最为震撼人心的地方,就是千万青年不怕艰苦奔赴延安的精神动力。
三
在延安期间,接到老朋友李茂林的电话,他正在子长县的瓦窑堡写剧本《谢子长》,我们便驱车去看他,正好补上瓦窑堡这一课。
茂林就是子长人,影视界的党史专家。我在兰州当记者时,他是军区电视艺术中心主任,著作等身,为人直率。他有过三次入伍的传奇经历,写过《陈云回乡》《血祭三八线》《解放海南岛》等几十部影视剧本。倪萍主演的电影《祁连山的回声》,就是他的作品。由于这部电影,时任兰州军区政委肖华召他第三次入伍。这种情况在和平年代仅此一例。由他来讲瓦窑堡,讲谢子长,比解说员生动得多。
瓦窑堡原名“望瑶堡”,是王母娘娘与天厨总管瑶妃的一个神话传说。瑶妃抵抗王母娘娘的专制,给黄土高原留下了五谷杂粮和煤炭、石油。子长县为这个传说还申报了“非遗”,在七棱山上修了“天梯”。但是真正让瓦窑堡名扬天下的,是它在中国革命史上的独特地位。
毛泽东在长征途中,获悉陕北有红军,因而确定了长征的最后目的地。当时,瓦窑堡是陕甘革命根据地的中心。中央领导机构到陕北,最先驻地是瓦窑堡,后来才转到延安。
遗憾的是,毛泽东并没有见过谢子长。中央红军到达陕北时,时任陕北红军总指挥、中共西北军委负责人谢子长在战斗中身负重伤,已经去世8个月了。毛泽东后来三次为他题词,并题写了近300字的碑文,高度评价他为中国革命开创陕北根据地的功勋。他是被毛泽东题词最多的革命烈士。
在某种意义上,没有瓦窑堡就没有延安。但从另一方面说,如果中央红军不到陕北,刘志丹、习仲勋这些陕北苏区的领导人就完了。当时,陕北红军并不知道中央红军的下落,中共陕甘晋省委实行错误的肃反政策,把刘志丹、习仲勋等人都作为敌嫌关押起来,危在旦夕。就在这时,中央红军到了陕北,中央闻讯派董必武等组成五人小组进行审查,“刀下留人”。事后,习仲勋感慨地说,要是中央红军晚来四五天,我们这些人就不在人世了。
中共中央是在1935年11月7日进驻瓦窑堡,当天就安排与刘志丹、习仲勋等见面。毛泽东见到他们之后,听说还有300多名“反革命嫌疑犯”没有做结论,立即责成徐海东亲自抓落实。11月30日,时任中央负责人张闻天主持会议,正式为刘志丹等同志平反。
所以,瓦窑堡是红军长征的落脚点,红军抗日东征的出发点,也是纠正左倾路线、开创统一战线的转折点。前两点已经是历史,而后一点,仍然有长远的启示意义。
让瓦窑堡彪炳史册的是“瓦窑堡会议”。中共中央在这里确立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总政策,解决了遵义会议没有来得及解决的党的政治路线问题,扭转了左倾错误造成的长期孤立的状态。从此,苏维埃工农共和国改为苏维埃人民共和国,改变了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民族资产阶级、富农以及对华侨的关门主义政策。并由此展开对张学良的东北军、杨虎城的十七路军的统战工作(史称南线统战),以及对国民党84师高桂滋部、86师井岳秀部的统战工作(史称北线统战),进而推动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开创了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新局面。
正是在此时,从莫斯科返回的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张浩(林育英),顺着红军的布告,找到了瓦窑堡。毛泽东闻讯从前线赶回瓦窑堡。张浩传达了共产国际的指示,为解决张国焘的问题立下大功。张国焘不得不取消南下企图,北上与中央会合。中央红军由此避免了分裂的危险。张浩后来担任129师政委,他因病去世时,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亲自执绋抬棺,守夜护灵。
徜徉在瓦窑堡那一排普通的窑洞,回望那一段被毛泽东称为一生最困难的历史,令人深切感受到,瓦窑堡会议具有与遵义会议同样重大的历史意义。
四
一个南泥湾,反映了延安时期官兵一致艰苦奋斗、领导干部以身作则的优良作风;一个瓦窑堡,见证了错误路线的惨痛教训和正确路线的导航作用。
习仲勋同志说:“我们任何一个纪念活动,都不是为了纪念而纪念。”今天参观南泥湾、瓦窑堡,让我们想到什么?
艰苦奋斗不是一句口号,而应该是具体的、可见的。譬如今天讲“自己动手”,当然不需要领导干部再开荒种地了,但是调查研究能不能亲自到场?写讲话稿能不能自己动手?那些自己署名的报刊文章,能不能不要写作班子代劳?
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善于“谋败”,仍然是团结奋斗的关键所在。我们过去经常讲从胜利走向胜利,其实,有很多时候是从失败走向胜利的。战争年代,“每战必有总结”;重大会议,逢会必有批评。我还记得,当年在杨家岭党的七大会场参观,两侧墙壁悬挂着24面党旗,分别插在六个旗座上,每个旗座上都标有8个大字:“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七大会议上,有三分之一的中央委员作检讨,而七大形成了全党的空前团结。
于是,我理解了,为什么华侨领袖陈嘉庚从重庆到延安,只吃了一顿饭,就认为,“中国的希望在延安”;为什么连西方的记者也公开报道赞美延安的风气;为什么会有成千上万的知识青年奔赴延安……我也理解了,党的生命力战斗力来自于哪里?
我们这个党最精华的东西是在延安时期形成的,包括南泥湾,包括瓦窑堡。南泥湾让人民群众看到了共产党人的初心和力量,瓦窑堡则展现了共产党人敢于自我纠错的胸怀。在南泥湾大生产之后,就是七大;在七大之后,就是三年解放战争。解放战争其实打得是人心向背。所有的民主党派都转而拥护共产党,连国民党也知道自己不行了。
历史是一面镜子。
(作者系解放军报社原政工部主任)
(编辑 邹吉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