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兼琴房有一对香椿木方凳，红中带紫的颜色，如山如云的纹理，略带清香的木味，总让人有一种温馨静气的感觉。

这对方凳，已经伴我四十余载，或品茗读书，怡然自得；或练习书法，气定神闲；或教习乐器，击节合奏。有时，一个人呆坐在凳上，看着另一个凳子，总会联想它作为树木的成长经历和作为木凳的承载历程，心中不由翻卷起两段不尽相同却又相通的思忆。这思忆，犹如木凳上的年轮，如山如云漫过心地，环环涟漪波散开去。又仿如一幅古旧山水画轴，神秘迁延迢迢思绪。

记得1960年我家搬迁到新的庄基地，在三年自然灾害、物价飞涨的特殊时期，家里因为盖房一下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尤其木料十分稀贵，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椽便25元钱，相当于一个工人半月工资。眼见木料价贵，父亲毫不犹豫地在开阔的后院栽植了几棵既可遮荫成材又能享用椿芽的大红香椿树。

在那个饥荒年代，香椿芽成为一种营养丰富、充饥裹腹的难得食材，它富含的钙、磷、钾、钠等成分在所有蔬菜中位居前茅。同时还具有补虚壮阳固精、补肾养发生发、消炎止血止痛、行气理血健胃等功效，因此民间有“常食香椿不得病”的说法。

人们喜欢椿树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在《庄子》名篇《逍遥游》中，椿树被描述为“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椿树，又被喻为春秋长寿之树，并常将“椿”比作父亲，父亲之寿谓之“椿寿”。

在农村，人们称香椿木为“百木之王”。据说古时候人们把香椿当做灵木，放在家中可以汇聚财气，驱虫辟邪。用香椿木制作家具，其木纹华丽，古香古色，素有“桃花心木”的美称，视为上等木材。相传八仙吕洞宾就专用香椿木作枕头，年久渗油上光盘磁，如金如玉，十分好看，后让世人广为称颂效仿。

 树是大自然赐予人类最忠实的伴侣，不但让人类与之诗意栖居，并可为人提供建筑和食用之材，在农村是最受欢迎的多用途树种。每到开春，椿树枝头便会长出红润油亮的嫩芽，用这种脆嫩的椿芽来炒鸡蛋、凉拌、腌制小菜、煎菜饼，清香可口，美味独特。   

人常说“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当年父亲栽下此树便对我说：“你的学龄与这些红椿树苗同岁，希望你与椿树同经风雨，共同成长，早日成材”。十年间，这些树苗曾被围墙坍塌压折，几度枯萎，最后只留下一棵顽強生长。经历十年风雨，这棵椿树已然硕大参天，伞状的树冠每年春天都会长出一树香嫩椿芽，年年家里都会享用这些天赐美味食材。由于树大量多吃不完，家里遂常让我给街坊邻居赠送香椿，成为习惯。每年春来椿芽绿，香椿相送乡邻里，经年如此，乡亲们也吃出了传统，每到节令总是纷纷来家讨要釆摘，而来人无不对这棵大红椿树赞美有加，心存敬意。

这十年之间，我的成长经历一如椿树命运多舛，先后经历了三年大饥荒和文革，又刚好在第十个年头，我因这一届学生未开设高中而辍学，当年应征入伍又被人顶替，第二年又不招兵，直到第三年才当兵离开家乡。

机缘巧合的是，第二个十年期满，我在部队提干，刚好大婚，父亲在我再三反对下，毅然伐倒椿树为我打制家具，我得知后没少埋怨父亲，因为那棵大椿树是我从小到大、从军异乡时的一个乡愁念想，如同心树、耿耿于怀。当然，我也了解天下最苦父母心，儿女之于父母，那便是他们可以为之舍得一切的唯一和全部，用他们的话说，孩子：是他们活着的唯一希望和理由。后来，在父亲盛情之下，我仅仅拿走了一对大方凳作为琴房教学所用，其他家具都留给父母。

然而，让我最为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就在伐倒象征父亲长寿的椿树之后不久，父亲突然脑血管爆裂意外去世。留给我的，除了那两把方凳，剩下的全部都是忏悔和内疚。我一直自责，为什么没有拦住父亲伐树？为什么没有把《庄子》名篇春秋椿寿讲清楚？为什么没把“椿”乃父亲之寿这层意思说透？为什么古训与现实竟然这样灵异相扣？

然而，你能肯定父亲不懂？

你能肯定父亲无此觉悟？

你难道不知道父亲当初为何要栽下这棵造福后人的椿树？

答案：可能是有。

尚或没有。

因为，命中注定，灵异相扣，没有谁能解释清楚。

又是三十年 ，我不知道轮回几度，也不知有多少次将凳子擦了又擦，摸了又摸，呆呆静坐，泪眼模糊。我总觉得，它就是那棵老树，是心中一直纠结的那缕乡愁。

三十年来，坐过此凳苦练、离开此凳考学的文艺特长生无数，先后有五十多人考入清华、北大、人大、浙大、南大、北交大、川师、江西师大、西安交大及西安音乐学院等院校，许多学生在逢年过节看望我时总要重新走进琴房，深情抚摸曾经坐过的椿凳，重温昔日苦练的难忘情景。离开时总会深情挥别，告谢红椿方凳。看得出，岁月蹉跎，让他们终于理解，作为一个平凡普通的木凳，在那个特殊时期也和他们一样，默默承载了美好的大学、音乐之梦，承受了别人难以理解的巨大压力，渗透着他们辛勤苦练的汗水和遇挫伤心的泪水。每当此刻，我的心充满感激，为红椿方凳与它负载过的人，双方终有一个美好的结局和归宿而欣慰、释然。当然，只有我知道，那对红椿方凳由一棵小树苗成长为参天之材，又经历了刀锯切割之苦、斧凿刨创之痛，才成为一把为人所用的方凳，继而又为有缘安坐下来的人承载负重，在岁月的磨练中，给予与它甘苦与共时间最长的人以真诚回报。那也是彼此给对方韶华岁月的一个真实的交代和背书。可以说，正因如此，它也是我安心宅在这个琴房、书屋的唯一理由。

自古以来，许多文人雅士赋予一些植物高尚典雅的品格和精神。其中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兰花居山中品若君子；红梅于偏隅凌寒独香；竹子情操刚直不阿；胡杨精神顽强不死……但是，很少有人为椿树、椿凳拟诗作赋。而我，却独为椿树倾慕，更为凳子赞叹。因为，它们虽然形态不同，时空两处，但却将前世今生穿越接绪，连结成为人默默奉献、不离不弃相伴的情怨，把不同生命历程，不同阶段的功能，全部倾注给爱它、懂它、和它相儒以沫的主人公，那是怎样的一种前世忠贞，怎样的一种今生专情，怎样的一种高贵品行？换位深省，人，又当以椿与凳的独特品格与精神，激发自己、修养自己，约束自己、砥砺自己。因为，万物皆有广泛联系因果报应，不同时空积累的不同感慨感动；相同的忠诚珍藏的彼此命运多舛、风雨同行的历程，必会穿越新的时空，成为来生的爱恋真情，让彼此新的生命历程成为相依相伴、相契相守的精神永恒。

以树为伴，那是一种忠贞的牵念。

以树为师，那是一种感悟中的人生。

椿树椿凳，那是穿越时空的前世今生。

 作者简介：

卢建修：陕西人，原守备三师八团政治处干部，八团一机连乐队创始人之一，其创作的唢呐独奏《六盘山上迎红军》、歌曲《战士的青春年华》被宁夏自治区电视台录制播放。快板书《勇斗歹徒》先后被《解放军报》《人民军队报》《育才报》《文苑》等多家报刊杂志刊登。连队演唱组先后被团、师、军区和兰州军区评为先进集体。军乐队被中央电视台录制报道，名扬全国。曾在《宁夏日报》《陕西日报》及《革命英烈》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散文传记等文学作品。

（编辑  何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