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辍学

——忆老师凤元麟
日期:2022-08-09    文章来源:红云平台    作者:许道敏

辍学,是个让人心酸的字眼。在那个不堪回首的“三年困难时期”,我辍学了,并且是三度辍学。三出校门的那种无奈与凄怆,一生都难以忘却。好在1961年秋季开学,我又返回了校园。这是母亲的不甘与天灾人祸博弈的结果。

复学,让我兴奋也让我纠结。兴奋自不必说,纠结的是,我还得从第三次辍学时的四年级重新起步。一次次地辍学,与我一同启蒙的同班同学都已经上了初中,他们中一些人胸前已佩戴上了团徽,成为党的助手。而我,脖子上依旧系着红领巾。尽管我与他们是同龄人,不同的政治标识,把我们划归到两个截然不同的年龄段:昔日的同学已跨入青年时代,我被留在了“少儿时期”。这种时空错位,耳视目食,真的让人啼笑皆非,丢人现眼。可想而知,那时我最怕碰见的人就是昔日的同学。偏偏冤家路窄,小镇上的小学、中学就一墙之隔,紧靠学校南边是一条河,我上学放学还必须经过中学的大门口,无路可绕,不想碰见都难。尤其是放学,更是让我颜面尽失,无地自容。他们中学放学,学生们三三两两,悠哉悠哉地跨出校门。我们小学放学,须排着队唱着歌,在老师的监护下走出校门,还送出老远。每逢瞥见有些老同学投来的不屑目光,真的特别灼眼锥心。为此我痛苦过,挣扎过,甚至自虐过。一想到母亲为了让我读书所遭受的那些苦难,我唯有发奋读书,才能不辜负她老人家。慢慢地,我学会了熟视无睹,置若罔闻,终于走出了黑障区,开始一门心思刻苦读书。

所幸,第三次复学,我遇到了一位对我一生有极大影响的老师,他叫凤元麟。从四年级到小学毕业,他一直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因为他,我爱上了语文,尤其是作文。  

老师文质彬彬,一身书卷气。他虽然只有中师学历,可学识厚实,文思敏捷,教学经验特别丰富。讲起课来,总是绘声绘色,精彩纷呈。尤其对那些成语、典故和生僻字句,老师总能旁征博引,随手拈来,讲的深入浅出,妙趣横生。辨析唐诗,他总是娓娓道来,丝丝入扣,让学生从诗文中感悟蕴藏其中的幽深意境。尤其,老师紧贴教学内容,通过营造与之匹配的情境氛围,一点一滴地培养起我们的求知欲望。他一直在用心用情地教学。自然,同学们都喜欢老师和他的语文课。课堂上师生互动、生生互动非常热烈。老师六十多年前采用的那种授课模式,其实就是现今教育理论界推崇的“创设情境”,老师的教学创新能力可见一斑。毫不夸张地说,凭老师的语言文字功底和授课经验,让他做个中学语文老师应是绰绰有余。据说人眼有5.76亿像素,分辨率自不必说。改革开放后,教育主管部门果然有人慧眼顿开,知人善任。终于,老师在他后半生被选拔到中学任教。擢用虽然有些晚,老师总算人尽其才,实至名归,也被我当初不幸言中。这是题外话了。

我尤其喜欢老师的作文课。他讲授作文题目拟定、开篇、结构,以及构思技巧、谋篇布局等内容时,总能把枯燥无味的写作课讲得如数家珍,妙趣横生,如春风化雨,点滴入土。他的教学工具箱里各种各样的工具似乎应有尽有。从五年级起,我的作文有了些长进,老师常常在课堂上成段地念我的作文,点评其中的闪光点和精彩处,赞誉之辞从不吝啬。这让我受宠若惊,热血沸腾,虚荣心满足到了极致。不过,有了老师的循循善诱,虚荣心被转换成了学习的动力。老师点燃了我写好作文的热情。

在老师的引导鼓励下,为写好作文,我大量阅读小说、散文,以丰富自己的写作知识和词汇。期间,我读了《红岩》、《林海雪原》、《欧阳海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中外革命题材的小说,也读了《红楼梦》、《儒林外史》等古典名著,还有学校订阅的各种文学期刊。看不懂的词句典故,就翻字典查辞典。见到优美的段落和闪光的句子就记在本子上。阅读让我的知识和语言逐步丰厚起来,视野也开阔了许多,对写人写事、写景写物的拿捏和把握有了很大的提升。

其实,老师并非一直宠我,他对学生一向宽严相济。他也会严肃指出我作文的立意及遣词造句等方面存在的一些问题。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他说我用“嫣然一笑”这个成语描述的对象不当,说那是形容女子笑得很甜美,而非形容一个老头的笑,一下引起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让我面红耳赤,不间不界。那堂课对于我可谓振聋发聩,终生难忘。诸如此类的问题,老师总是及时补偏救弊。此后,我在阅读课外书籍时,坚持把领会文章的思想、词汇的意涵作为出发点,除了摘抄外,还写了不少读书笔记,既巩固了读书成果,长了知识,也避免了词汇的滥用错用,张冠李戴。我的作文又有了很大长进,每次考试都在90分以上。考初中时,记得当时的语文试卷就是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家史》,正合我的口味,尤其是我的家族革命史丰富多彩,我发挥的不错,竟得了满分。这更进一步提振了我写好作文的信心。三年里,老师就这样诲人不倦,潜移默化地一步步把我引上靠文字谋生之路。

老师不仅在学习上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还十分关心每一个学生的生活和心理健康。老师的一次家访,让我这辈子记住了他。老师虽身处逆境,却同情、帮助弱者。极具讽刺意味的是,一个地主家庭出生的老师,竟然怜悯起一个革命家庭出生的穷学生,并给了他的学生最真诚的关爱和帮助。那是我第三次复学不久,老师见我穿着破旧,学习用具除一支蘸水笔外,连橡皮擦之类的必备学习用品都没有,做作业还得向同学借。老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一天下午,老师去我家探访。当他得知我们全家每月每人平均只有四元钱的生活费,还要供我们姊妹三人上学时,看得出老师当时心情很沉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回去后,他将我的家庭经济状况据实上报学校。新学年开学,校方据此减免了我的全部学杂费,解决了开学时的燃眉之急。

五年后,我读初三,昔日的同学读高三,无法消弭的差距依然在同步延展。然而,世事难料。1966年,就在我们备战高考、中考时,一场空前浩劫顷刻颠覆了整个世界。学校停课,高考、中考顿时化为泡影,我们都成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失学者。同为天涯沦落人,自然不再分高三初三,这回我们扯平了。1968年底,我们又一起被安排到广阔天地的农村插队,连称谓也一样——“知识青年”。人家贫下中农更务实,只看体力不看学历,能挣公分才是硬道理。都种地了,自然更不分高三初三,这回我们彻底扯平了。1970年,院校招收工农兵大学生,人家高校居然也是只讲政治不看学历,同一班级里,高三的初三的甚至连小学的都有,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离谱到了极限。这回我们何止是扯平,活脱脱就是逆袭,我差点就有机会“弯道超车”,先老同学一步进入大学,成为他们的“师哥”,我最终选择了参军。

凤老师无法选择父母,他降生在一个地主家庭。教师原本拥有的尊严在他身上也因此打了折扣。那个年代,他与所有“黑五类”后代一样,卑微落魄,灰头土脸。抹不去的家庭印记,还波及到老师的婚姻。30多岁还算标致的男人,有文化,职业也体面,却孑然一身,不由让人怜悯。好在老师的这些先天缺失,也生成了他的自我防护意识。平日里,他处事淡然,谨言慎行,从不抛头露面,依旧博览群书,专注于教学探索。当然,他清楚只专不红的危害,因而,学校组织的政治学习、忆苦思甜及公益之类的活动,他总是积极参加,从不缺席。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平衡各种政治关系。加之他一向与人为善,上下关系融洽,他有幸躲过了“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的荡涤,一生倒也平安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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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许道敏 高级政工师,长期从事新闻写作,曾在全国性报刊发表新闻与理论等各类稿件200余篇。

(编辑  何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