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中老家的五爷,已经七十多岁了,可他对新疆的感情却是那么炽烈,连我这个半拉子新疆人也有点不可理解。
五爷和我爷爷是同一个爷爷的宗孙,在族内排行老五。按族谱虽然属爷字辈,但他和我伯父的年龄不相上下,幼年死了爹娘,是爷爷奶奶拉扯长大的。
五爷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村上男女老少都知道他去过口外(新疆),加上他有两件口外人用的家什:一把腰刀,一双毡靴子,还有他常常把肉炒得半生不熟,嚼得“咯吱咯吱”作响的神态,都说他八成变成了胡人。还在我上小学时,奶奶就告诉我,1930年,关中发了大灾,五爷染上了抽大烟的瘾,欠债累累,卖了房子卖了地,又把自己卖给了保长,被拉壮丁到新疆当了兵。二十多年杳无音讯,解放后孑身而归,无处安身,成了生产队的五保户。
由于我和五爷有着明显的“代沟”,因此,共同语言很少。直到我应征入伍到新疆当兵的时候,五爷和我的关系一下子热乎起来了。临走那天晚上,他兴奋地对我说:“我算了一下,咱们这族人与新疆有缘,隔一代要到新疆去一个人,我爷去过,我去过,现在你又去”。我有点蔑视地对他说:“有缘分但不一样,你爷爷当的是清朝的兵,你当的是国民党的兵,我当的是共产党的兵。”
“有啥不一样?还都不是到新疆守边关去了。”五爷一下子话多了起来,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新疆的风土人情,讲他到新疆后的经历。第二天,又一跌一磕到公路送我上汽车,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他是在送亲孙子参军哩。
四年后,我回家探亲过春节,先给家里发了电报,告诉了到家日期,由于工作原因又推迟了几天才启程。到村口下车时,不见家里一个人,却看到五爷一个人站在寒风中等我。他告诉我,家里人以为我回不来了,不再来接了,但他觉得我一定会回来的,口外到家几千里路呢,不会有那么顺当?他连续接了三天。我很感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爷想早早知道新疆。”
刚坐定,五爷就像小孩子一样问这问那:“迪化(乌鲁木齐)的西河街还在吗?”
“西河街?我不知道?”
“就是河滩边上那条街。”
“奥,知道了,那儿已经没有河了,修成了河滩公路,架起了立交桥。”
“你看看,你看看,世事变得就是快。”五爷很惊讶。
话间,五爷又问起昌吉、呼图壁、玛纳斯、乌苏,似乎他对这一带的地方记得很熟,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按顺序说出来。我告诉他,这些地方现在变化更大,公路并排开几辆汽车,铁路也通到了乌苏。五爷越听越兴奋,简直像在说他自己的事。“嘿,真了不得了,我在新疆时,呼图壁还没有咱堡子大,满街都是土,当地人把那叫鬼地方。”
“五爷,你当年是怎么从新疆回来的?”
“我在队伍上当了几年伙夫,后来部队散伙了,我到了迪化,帮人种了几年地。临回来那年秋天,我得了要命的拉肚子病,发烧害冷,昏昏沉沉,多亏街坊邻居的伺候,才没死掉。有个维吾尔族老者,给我熬沙枣汤治病,回家时他见天冷,就把他的高筒毡靴子送给了我,我到死都忘不了他。”五爷说着,眼睛有点发潮。
我告诉五爷,现在国家号召开发大西北,新疆的前途大着哩,改革开放以来,新疆的变化日新月异,发展太快啦,不出几十年,说不定比内地还要繁华。
五爷听得入了神,不住地夸政府的政策好。这时,我想起刚进村是看到他门上新贴春联:“古稀正逢好政策,八旬再观盛世事”,就对他说:“五爷,你不是要观盛世事吗,新疆有,咱们一起去,我陪你去看个够。”
五爷拍了拍大腿,唉了一声:“不行了,我是在新疆白跑了一趟,没干出什么,你在那儿好好干,替五爷补上这份心,我就是死了也甘心。”五爷的言语中流露出无限的苦衷。临别时我送给他一瓶伊犁大曲酒,他揣在怀里回去了。
正月初五,五爷知道我要回部队,专门叫我和他吃饭,而且只叫我一个人,样子很诡秘。他见我不解,忙说:“只管咱爷儿俩事,与外人无关的。”
饭菜很简单,一盘炒鸡蛋,一听梨子罐头,两碗抓饭。五爷有点歉意:“我没做什么,让你在家吃点新疆饭。”说着,把抓饭递给我,又从坛子摸出我送给他的那瓶酒,满满地斟了两茶碗。
“喝吧。”五爷举起了茶碗,颤巍巍的洒了一地。
这时,我发现他那两眶热泪终于盈不下,顺着纵横交错的面纹一直淌到了腮下:“我是快进棺材的人了,活了今儿没明儿,你下次探家回来,兴许就见不上我了,但到了阴间,我也忘不了新疆。”
啊,我不由心里一震,这是一颗多么执着的心啊!五爷,我一定把你的心带到新疆,带给巍巍天山、滔滔塔河,带给那里的每一棵草每一粒沙……
(编辑 张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