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军走后的第三个年头里,丑丑嫁给了许庄的进财。进财是个跛子。丑丑起先不依,可进财家富裕,人丁旺盛,丑丑拗不过家人,后来就依了。
丑丑其实一点也不丑。叫丑丑是因为她的眉眼长得太好了,娘怕山神山鬼拉去做婆姨,才唤她丑丑。
丑丑成了进财婆姨,三个孩儿的母亲后,村里人有些看不惯她,因为她无论夏天冬日总爱到河里洗衣裳,有时太阳烤着她不回避,刺骨的寒冰渗着她也不嫌弃。人们就说:她发疯哩。
丑丑洗衣裳的河不宽不窄,水不深不浅,虽不像娘家村口那汪山泉,清凌凌见底,可也是一方水哩。丑丑坐在坡岸的石头上,把双脚浸在水里。丑丑不像别的姑娘婆姨,洗就洗吧,她总愣着神,看着天。清清的河水映着蓝蓝的天,实是好看哩。
可别人不愿意,“能看出个油馍,飞机来?”为此,进财还揍过她几回,有一次打得鼻青眼肿,丑丑不还手,也不还嘴。可丑丑改不了,依然去了。人们就说她有点傻、缺点啥。挨完打是个晚上,圆圆的月亮映在水中,好像懂了丑丑的心思,她说话之时它也说话,她悲哀之时它也悲哀。“轰隆隆"一声长鸣,它变成了飞机,在高高的天空上盘旋着,飞转着……丑丑就含着眼泪,仰着脸儿笑了。
“星星真美,等我在飞机上时,摘几颗投下来戴在你的头上。”
丑丑就想起了这句话。这句话使丑丑温暖,这句话也使丑丑羞怯。丑丑就捂了脸,把头羞羞地埋在腿窝里。
那是好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野营拉练的解放军战士路过他们村,驻扎宿营到了这里。那时节丑丑才上小学五年级,能善舞的丑丑是村子里的人尖尖,学校里的文体骨干。解放军个个精神,人人和蔼,白天野营训练,帮老百姓担水劈柴搞卫生,晚上和学校的学生搞联欢演节目。那一阵子,村子里像过年,人人喜洋洋,个个乐呵呵。
那晚的月亮真亮。演完节目,丑丑和伙伴们去山泉边洗脸卸妆。那个解放军也去了。
“就是送感谢信的那个叔叔!”孩子们喊着,认出他就是扮演为老大爷送感谢信,老大爷也正为他送感谢信哩,反映军民鱼水情的那位演员同志。
“小妹妹,你的山歌唱得真好。”解放军招呼着伙伴们,然后,走到丑丑跟前。丑丑不好意思地咬着嘴唇,一扭头,差点掉进水里,他一把抱住了丑丑。
后来,孩子们被娘唤着,都走了。丑丑要洗干净上台穿的花衫子,就蹲在石头上洗衣服。
解放军都是黄黄一身,你咋穿个蓝裤子?”丑丑问。
解放军笑得真好看,一嘴白牙亮闪闪的。他说:"你说的是陆军,我们是空军。开飞机的。”
“开飞机?”丑丑高兴地仰着头看天,“飞机我知道,可从没见过开飞机的人。”丑丑说。
他又笑了。“等你长大了,没准能坐上我们开的飞机呢!”
“那不可能。”丑丑摇摇头,这似乎太遥远了,像娘讲的山鬼山神,听得着看不着的。
“开飞机的不在天上训练,跑这儿拉练干什么?”丑丑说。
“我们需要勘察地形。毛主席都说,‘野营拉练好’。”
丑丑似懂非懂地看看他,又仰头望着天,似乎就能看到飞机似的,可天上只有一轮圆圆的月亮。
”飞机上能摸着月亮吗?”丑丑说。
“能。”他又笑了。“将来,我在月亮旁摘几颗星星扔下来戴在你头上。”
后来,解放军走了。丑丑一下子长大了。
丑丑常跑到泉边看星星。丑丑盼着能看见解放军,他会在飞机上给我扔下星星来。有几次丑丑想用树枝破落几颗星星,可丑丑没有。丑丑坚信他会开飞机,会为她摘下来的。丑丑一边想着,就感到她要掉在水里了,解放军一把抱住了她。
爹死了。是给生产队盖仓库,上大梁时柱子塌下来塌死的。大哥是残疾人,小时患小儿麻痹症落下的,至今娶不上媳妇,三弟和小弟都小。
娘要丑丑做进财的婆姨。丑丑先是不依。后来依了。进财家富裕,人丁盛气。
丑丑当婆姨,养孩子。丑丑不贪吃不贪穿,男人打了,婆婆骂了,不还手不还嘴。可丑丑“有点傻”,“缺点啥”,总爱往河边跑,洗衣裳不好好洗,“傻呆呆望天哩”。
岂不知丑丑的天空是那般湛蓝、高远,一般人当然走不进去了。
作者简介
冯捷,女,陕西西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协会会员、原兰州军区政治部创作室创作员。获中国国家图书奖、第三届冰心散文奖、解放军文艺奖、中外诗歌大赛一等奖等多种奖项。出版长篇小说、长篇纪实文学、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诗集、书画作品集多部。
(编辑 何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