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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学老师董惠芳父亲的故事

日期:2020-02-26         文章来源:南方周末         

董惠芳是我中学时代印象最深的老师。四十多年之后,当我们不同年级的同学聚会,很多人都会不约而同地想念起她来。那时她是校图书馆管理员,能说流利的英语,回忆她的人有的会想起她组织的书评组,有的会想起曾向她请教刚刚传入中国的灵格风教材和《英语900句》,而我却一直记着她讲述的她父亲的种种传奇往事,涉及中国现代历史中最隐秘的地下情报战线,她的父亲就是被毛泽东称为“党内奇人”的董健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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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是1931年大同幼稚园师生在法国公园(今复兴公园)合影,二排左一为毛岸英,左二为杨殷之子,二排右一为毛岸青,其旁为毛岸龙。后排左三为李立三夫人李崇善,怀抱者为其女儿李力,左七为郑兰芳。前排左六为彭湃之子彭小湃,左七为恽代英之子恽仲希。(资料图/图)

现在想来,1970年代前期,我在一间老房子里,阅读泛黄的书报,听董老师讲特科、红队、孙夫人、张学良,真是神奇。

事情源自某次我发现她用英文给国家副主席宋庆龄女士写信,她告诉我,她们的友谊源自数十年前。还有,1974年暑假我到韶山旅游,回来后偶然与她谈起毛岸英早年在上海流浪,她反驳说,真实情况不是这样的。后来在她的陆续述说中,我获知她父亲1928年入党,是中央“特科”成员,知道了她从13岁起,就是特科与宋庆龄间的秘密联络员,知道了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毛岸青1930年代由她父亲收养,1936年通过张学良的关系,委托李杜将军将他们带往法国转入苏联。

董老师讲述的故事,后来都浮出水面。中组部对董健吾收养毛家子弟的情况进行了调查确认。1931年,杨开慧牺牲后,毛氏兄弟被舅妈李崇德送到上海,转入地下党举办的大同幼稚园(该园由董健吾建立,他为此卖掉家中在青浦的田产,夫人郑兰芳为保育员)。1932年3月,幼稚园紧急解散,父母不在身边的岸英、岸青,根据组织指示,被郑兰芳带回家中住了半年。因为董健吾的住所是地下联络点,距离嵩山路法国巡捕房很近,孩子长住很不安全,加上郑兰芳新生的儿子需要照顾,半年后,董健吾将他们转移给前妻黄慧光照看。岸英、岸青讲话有湖南口音,此时分别十岁和九岁,经常到外面玩耍,使得大人十分担心,严禁他们与外人接触,他们读书识字,由董老师做“小先生”。1933年初,中央转移去江西,上海地下组织遭受多次破坏,中断了对岸英兄弟的生活补助。黄慧光是个家庭妇女,身边有二子二女,加上毛家兄弟,全靠大儿子的微薄收入维持生计,只好给别人缝洗衣服,并带着孩子们为百货公司做纸花增添收入--后来董老师也教我们用彩色绉纸制作栩栩如生的花朵:玫瑰、百合、水仙、蟹爪菊、马蹄莲、唐菖蒲,这些手艺我到今天都还没有忘记。

1980年代初我进大学读书后,曾陪董老师寻访当年故址:北京西路成都路口的圣彼得教堂,是董健吾以牧师身份工作的教堂(新中国成立后改为胸科医院,现已拆除);淮海中路嵩山路附近的松柏斋古玩店(八十年代是家餐馆),是董健吾的家,也是地下联络点;斯文里、修德里、三多里,是岸英兄弟在黄慧光家居住过的地方,为了安全,他们曾多次仓促搬家。这些实地踏访,使我对于三十年代中共地下工作有了一种直接的现场感觉。(关于毛岸英、毛岸青在董健吾家的生活情况调查。可参见李静峰发表的《毛岸英、毛岸青、毛岸龙在上海时代情况》,《党史研究》,1982年第4期。董惠芳、董云飞介绍说,李静峰是中组部调查组长李芳文的笔名。调查起因,是董家子女给邓小平、邓颖超写信,由胡耀邦1980年前后派三位同志来进行外调。文章是调查报告的精华部分。参见董惠芳、董云飞口述,冯乔采编:《毛岸英兄弟上海救助记》,《联合时报》2010年11月5日)

白色恐怖,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贫困交加,黄慧光的生活艰辛而危险。我钦佩这个平凡贤惠的女人,能将朋友的儿子含辛茹苦地养育四年。毛泽东当时是山沟里造反的领袖,但还不是党内一把手。党中央的大人物,董健吾夫妇联系过掩护过,他们撤到江西,能剥夺毛泽东的大权。但远在上海,素未谋面的战友,却为毛默默养育后代,这是何等博大的胸怀?后来流出种种传闻,说孩子在董家吃得不好,穿旧衣服,盖破棉絮,备受虐待。但看官扪心自问,一箪食一瓢饮,陋巷中相濡以沫,安危共尝,最后将他们送往苏联,谁能比他们做得更好?董老师的姐姐惠芬,当年还与另一位重要情报干部王世英的父母,组建成假的“家庭”,以掩护地下工作。我在董老师襄阳南路的家里,经常见到她的姐姐,一位瘦小佝偻的妇人,却不知道她也是了不起的“老资格”,董健吾把全家都献给了革命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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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32年起,董健吾通过女儿与宋庆龄进行联络,彼此很少见面。董老师叫宋庆龄“二阿姨”,宋庆龄叫董老师“Lucy”。1936年1月,董健吾接二阿姨通知:“请来敝舍晤谈”,次日前往宋庆龄家中,获知要将宋子文委托的国民党致中共中央的密信送往陕北。

这是个极不寻常的使命,上年10月,党中央和红军历经千难万险,到达陕北。国民党上层在日本侵华形势日益严重之时,主动谋求建立两党上层的沟通渠道。

使者是宋庆龄推荐的。董健吾与宋子文本是上海圣约翰大学同学,是两党都能接受的人物。宋子文为他准备了孔祥熙签署的财政部西北经济特派员委任状,允诺可找在西安指挥“剿共”的张学良帮忙。行前董健吾还接到国民党最高当局口信,暗示中共及红军若能“归顺”,则蒋政府可停止攻击红军,双方联合一致抗日。到达西安后,董健吾本打算自己谋划方法进入苏区,但封锁森严,征途危险,无奈之下,只得面见少帅,经张向南京核对身份,确认使命之后,乘坐其私人小型飞机,飞往东北军控制的肤施(延安)机场,再派骑兵送往瓦窑堡。

当时张闻天、毛泽东正率军东征山西。周恩来、李克农则另辟蹊径,与张学良密谈合作。董健吾由秦邦宪、林伯渠出面接待。董的到来,接通了国共高层中断八年的联系(胡绳:《中国共产党七十年》,第134页,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也建立起上海党组织与党中央的通道,意义十分重大。不久,张闻天、毛泽东及彭德怀联名回电董健吾:“弟等十分欢迎南京当局觉悟与明智的表示,为联合全国力量抗日救国,弟等愿与南京当局开始具体实际之谈判”,并提出相关条件。(《中国共产党关于西安事变档案史料选编》,第35页,中国档案出版社,1997)此后,毛泽东在8月14日致宋子文信中提到:“前次董健吾兄来,托致鄙意。不知已达左右否?”(《毛泽东书信选集》第45页,人民出版社,1983)加之北方局王世英也与杨虎城建立了联系,红军在陕北的生存出现了巨大转机。--从某种程度来说,张学良获知南京上层与共产党谋求对话的秘密,大大加强了他与瓦窑堡合作的决心,最后在年底竟发动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3月上旬,董健吾回沪复命后,于4月再赴西安,将中央派来主持工作的冯雪峰接至上海。估计在这次,他向张学良提出护送岸英兄弟出国的要求。我还推测,董健吾上次应就向中央报告毛泽东儿子在他家收养的消息,也探讨过送往苏联之事,否则,他怎能贸然向张学良开口呢?

5月,董健吾再受宋庆龄委托,赴西安护送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进入苏区,由此诞生了名动天下的《西行漫记》。1979年《西行漫记》重新出版,我读到斯诺这样描写化名“王牧师”的董健吾:

我在旅馆里住下来后过了几天,有一个身材高大,胖得有点圆滚滚的,但是体格结实,仪表堂堂的中国人,身穿一件灰色绸大褂,穿过打开着的房门进来,用一口漂亮的英语向我打招呼。他的外表像个富裕的商人,自称姓王。

在这以后的那个星期里,我发现即使仅仅为了王一个人,也值得我到西安府一行。我每天花四五个小时听他聊天,回忆往事,还听他对政局作比较严肃的解释。他是我完全意想不到的一个人。他曾经在上海一所教会学校里受教育,在基督教圈子里颇有地位,一度自己有个教堂,我后来知道,在共产党中间,大家都叫他王牧师。像上海的许多发达得意的基督教徒一样,他参加过操纵该市的青帮,从蒋介石(也是青帮中人)到青帮头子杜月笙,他都认识。他一度在国民党中担任过高级官员,但是我现在也不能泄露他的真实姓名。

一些时候以来,王牧师就丢官弃教,同共产党合作。这样有多久了,我不知道。他成了一种秘密的、非正式的使节,到各种各样的文武官员那里去进行游说,帮助共产党把他们争取过来,使他们了解和支持共产党的成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建议。至少在张学良那里,他的游说是成功的。(《西行漫记》,第16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

我钦佩地对董老师说:这就是你父亲吗?

她点点头说:在这版《西行漫记》16页的注释里,把爹爹就是“王牧师”点出来了。

我相信董健吾是人际交往高手,所以他的西安之行,用独特的魅力吸引住张学良,使其同意帮忙,将住在家中的“朋友儿子”连同他自己的儿子董寿祺一起送到苏联去。有人说,毛家兄弟在董家走失,是冯雪峰来沪后找到的,其实冯是4月25日由董健吾陪同抵沪的,他本人确定,孩子就在董家。(王金昌:《冯雪峰忆1936年毛岸英兄弟赴苏经过》,《百年潮》2010年第2期,第64-65页)而所有安排出国,当在更早开始筹划。6月28日,李杜携带三个孩子,乘“康托罗梭”号邮船前往法国。李杜是东北军将领,他出国的本意是重组散落在苏联远东的抗日战士。他们到达巴黎后,恰逢苏联进行肃反,康生专程从莫斯科赶来,将岸英兄弟接走,其他人没有允许入境,只能原路折返上海。董家儿子寿祺与红色苏联失之交臂。六十年多后,寿祺的外孙宋思衡留学法国,成为一位著名青年钢琴家。

1936年下半年,上海党的活动重新活跃起来。董老师曾回忆:父亲接到党的指示,急需资金营救被捕同志,就向宋庆龄求援。她二话没说,慷慨解囊,拿出了自己长时间积蓄的五千元钱。但董老师不知道的是,刚从苏联回国的潘汉年,也受毛泽东委托,请宋庆龄向宋子文借款五万美元,以作党的经费。宋庆龄在1927年大革命失败去莫斯科后,即与子文分道扬镳,后虽恢复交往,但在经济上却绝不开口。她咬紧牙关,典押了香山路的房子,再次把五万美元交给了党(后一笔款项,1954年由潘归还了宋庆龄)。虽然是孙中山的遗孀,宋庆龄并不富有,频繁的大额借款,拿出的是她“赖以为生的钱”。近年公布的史料表明,宋庆龄在三十年代已秘密加入共产国际,但读到借款故事,我还是深为震动。1936年初,当党面临最困难的时候,她帮助沟通了国共两党的关系;当党最需要对外宣传自己的理想和主张的时候,她派遣了埃德加·斯诺;当党在经济上最拮据的时候,她拿出自己的私蓄和房产。我想,她拿出巨款的时候,是准备好不能归还的。那时候,革命在筚路蓝缕中,成功在理想梦想里,但这位高贵的女性,竟然义无反顾,真是何等了得。也在这年,鲁迅病逝,她亲自走上街头送葬。“救国会七君子”被捕,她发表声明严词谴责并积极参与营救。直至年底,张学良骊山兵谏、华清池抓蒋,她再次帮助共产国际沟通国共展开谈判,促使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

1936年,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个风起云涌大变局的前夜。台面上刀光剑影、血海深仇,有两军对垒的将士与豪杰;台面下合纵连横、翻云覆雨,有樽俎折冲的军师与说客。在多方努力之下,联合抗战出现了崭新局面。但也在这年的下半年,从共产国际返回上海工作的潘汉年,突然通知董健吾,要他交出与宋庆龄的联系,离开上海去武汉工作,或者就自谋生路,等待他的通知。董老师回忆说:某天父亲告诉她,这是送宋的最后一信,今后再也不用送了。宋庆龄对这个决定颇为吃惊,特地关照说,即便不做信使,还可以做朋友,今后每周六上午放学后,要到她家共进午餐。(董惠芳:《终身难忘的“二阿姨”》,《回忆宋庆龄》,第379页)

上层情报工作是极为复杂而危险的。有传奇、有牺牲、有阴谋,有误会,有着许多后人永远不能知晓的细节和秘密,最痛心的是失去自己人的信任。董健吾做了那么多重要工作之后,怎么会与党的关系戛然而止?多年来,这是一个萦绕在我的心头的谜团。尤其是后来知悉毛泽东曾给冯雪峰写信,指令“董牧师要他专管接洽欧美派并与我处直接联系,不经过你,以免生事”(吴长华:《冯雪峰的传奇人生》,文汇出版社,2012年,第139页)之后,董家人的心中,更把疑点和不满集中在潘汉年身上。直到前年,我读到廖梦醒女儿李湄的回忆录,提及1969年3月17日宋庆龄致廖梦醒的信中讲道:“是王明从莫斯科发报来叫我不要再见董牧师了,而电报是董的女儿露西送来的!”(李湄:《家国梦萦:母亲廖梦醒和她的时代》,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292页)这才发现,是“国际派”下令切断董健吾与党组织联系的。王明为何要干预宋-董渠道,以及潘汉年回国谈判国共合作时与王明的联系,目前尚不清楚,值得继续深入研究。宋庆龄当时与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的关系,显然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后来董健吾利用社会关系,参加了一些抗日工作,1940年又经人介绍,在周佛海的“中央警察学校”任职,掩护过抗日者,亦与潘汉年有交往。解放战争时期参加“民革”策动起义。解放后,董健吾写信给潘汉年,但潘未予回复。但潘汉年事件发生后他又受牵连被捕,一年后才被释放,靠为人做推拿谋生。他的全家,全是普通老百姓。

在董健吾接触过的人物中,对他最不忘怀且帮助最大的是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1960年,斯诺新中国成立后首次访华,他提出要会见引领他进入苏区的“王牧师”,组织上开始寻找并对董健吾进行审查。待到结论得出,斯诺已经离境。

1961年2月7日,国防部副部长、原特科情报科长陈赓大将受毛泽东主席委托,在上海与市委书记柯庆施一起会见董健吾。离京之前毛泽东对陈赓说:“我总算才明白,到瓦窑堡商谈国共合作的密使董健吾,就是护送斯诺的‘王牧师’,也就是抚养我的三个孩子的董健吾,此人真是党内一怪。”“要请他出来工作。”

陈赓问董健吾,当时与上海党脱线后,为什么不直接找中央组织部接线呢?董健吾表示,当时思想单纯,认为在沪有潘汉年单线领导,就没有必要再接中央的线了。陈赓说:“你现在年事已高,必须加倍保重身体。现在你做推拿医生不好,这玩意儿对老人是不适宜的,我看就不要搞了。你的生活由我们给安排吧。”(陈志陵主编:《中国党史人物传·精选本》第9册,中共党史出版社,2010,第377页)

陈赓在沪与董健吾见了两面,相谈甚欢,可惜一个月后因病逝世,董健吾失去了一位了解他的老首长。在护送陈赓骨灰返回北京的机场上,董健吾见到了另一位老领导李克农,他们都是隐蔽战线上的功臣,以前却从未见面,此次相见是李克农特别要求安排的。根据其子李力回忆,李克农1961年来沪,就是专门慰问烈士家属,了解当年战友的生活和工作状况。他特别提到,有些老同志是很苦的,值得钦佩和同情,譬如董健吾。(《李力、李伦心目中的父亲李克农》,中国共产党新闻网)

此后董健吾被安排为上海市政府参事室参事,享受行政11级待遇。1970年,斯诺再次访华,又提出要见“王牧师”,组织上将病入膏肓的董健吾送入华东医院急救,但因胃癌晚期,抢救无效,于12月25日去世,享年79岁。两位老友终究没能相见。

董健吾前半生交游广阔,奇闻轶事亦多。1920年在西安担任中学校长期间,协助司徒雷登斡旋陕西督军陈树藩,将价值20万银元的勺园故址(当时已改名“肄勤农园”),捐赠(一说低价出让)给燕京大学,此桩善事,北大人不能忘记。

董老师晚年住进养老院,虽常受病痛折磨,依然乐观开朗。她的居室里,挂着当年与宋庆龄的合影,前些年董老师也已驾鹤西行。我一直认为,她和她的传奇父亲,她的友人“二阿姨”,都很像春秋战国时代的侠士,勇敢坚忍、义薄云天,不畏艰险,不索回报。孟子尝云:“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所以我有个心愿,在合适的时候,要为这些“大丈夫”写部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