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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介石:西安半月记

日期:2018-09-17         文章来源:张学良在一九三六西安事变内幕纪实         

引言

去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之变,事起仓卒,震惊中枢,几摇国本。中正于二次入陕之先,即已察知东北军剿匪部队思想庞杂,言动岐异,且有勾通匪部自由退却等种种复杂离奇之报告,甚至谓将有非常之密谋与变乱者。中正以国家统一,始基已奠,且东北军痛心国难处境特殊悲愤所激,容不免有越轨之言论,如剀切告谕,亦必能统一军心,使知国家利害之所在。同是黄炎胄裔,患在不明国策,岂甘倒行逆施?中正身为统帅,教导有责,此身属于党国,安危更不容计。爰于十二月四日由洛入关,约集秦陇剿匪诸将领,按日接见,咨询情况,指援机宜,告以剿匪已达最后五分钟成功之阶段,勖以坚定勇往迅赴事机之必要;又会集研究追剿方略,亲加阐示。虚心体察,实觉诸将领皆公忠体国深明大义,绝不虑其有他。不料仓卒之间,变生肘腋,躬蹈其危。推诚之念虽笃,虑患之智不周,此皆中正不德所致,于人何尤?此次事变为我国民革命过程中一大顿挫,八年剿匪之功,预计将于二星期(至多一个月)可竟全功者,竟坐此变,几全坠于一旦。而西北国防交通经济建设,竭国家社会数年之心力经营敷设,粗有规模,经此变乱,损失难计,欲使地方秩序经济信用规复旧规,又决非咄嗟可办。质言之,建国进程至少要后退三年,可痛至此!倡乱者同具良知,亦必自悔其轻妄之不可追赎也。自离陕回京以来,叠承中外人士询问变乱当时躬历之情形,中正受党国付托,陷身危城之中,方自惭疚之不遑,何敢再有所陈述。即欲据事纪实,已不能无挂漏之感,亦何以避免揭人之短与扬己自诩之嫌。叛部虽早已不视余为其上官,而余则不能不认为我之部属。部属之罪恶,实亦即余之罪恶。琐琐追述,又适以自增其愧怍,唯以诸同志及各方友好均以不能明悉当时实情为缺憾。爰检取当时日记,就一身经历之状况与被难中之感想,略纪其概以代口述,凡以志余谋国不臧与统率无方之罪而已。中华民国二十六年二月。

十二月十一日

早起在院中散步,见骊山上有二人向余对立者约十分钟,心颇异之。及回厅前,望见西安至临潼道上有军用汽车多辆向东行进,以其时已届余每日治理之时间,即入室办公,未暇深究。黎天才等忽来求见,事前未约定,殊觉突兀。黎谈话时对剿匪方针表示怀疑,与汉卿昨日所言者如出一辙,知其受毒已深,痛切诫斥之。是晚招张杨于与各将领来行辕会餐,商议进剿计划。杨于均未到,询之张汉卿则知彼亦于今晚宴来陕之中央军政长官。杨于先在西安招待,俟此间餐毕将邀诸人同往也。汉卿今日形色匆遽精神恍惚,余甚以为异,殆以彼昨来见时受余责斥因而不快欤?或彼已闻余训责黎天才之言,而不安欤?临睡思之,终不明其故。以时迟,亦遂置之。

十二月十二日

凌晨五时半,床上运动毕正在披衣,忽闻行辕大门前有枪声,立命侍卫往视,未归报,而第二枪又发。再遣第二人往探,此后枪声连续不止,乃知东北军叛变。盖余此来仅携便衣卫士及卫兵二十人,而行辕大门外之司警戒者,即张之卫队营也。少顷侍卫官竺培基及施文彪来报:“叛兵已蜂涌入内,本已冲过第二桥内,被我等猛射抵御死伤甚多。叛兵知我内卫线,已有防备,刻已略退,请委员长从速离此。”竺、施报告方毕,毛区队长裕礼亦派传令来报曰:“叛军已冲入二门。但接后山哨兵所电话称,该处并无异状,亦未发现叛兵。”余问:“毛区队长在何处?”答:“区队长正在前院第二桥前假山旁率队抵抗,速请委员长登后山。”余问:“叛兵如何形状?”答曰:“戴皮帽子皆是东北军官兵。”此时余犹疑为一部之兵变,其必系赤匪煽惑驻临潼部队暴动,而非汉卿有整个之计划。盖如东北军整个叛变则必包围行辕外墙之四周,今前垣以外尚无叛变踪迹,可知为局部之变乱。余如能超越山巅,待至天明当无事矣。乃携侍卫官竺培基施文彪与随从蒋孝镇出登后山。经飞虹桥至东侧后门看,仓卒不得钥,乃越墙而出。此墙离地仅丈许,不难跨越。但墙外下临深沟,昏暗中不觉失足,着地后疼痛不能行。约三分钟后勉强起行,不数十步至一小庙,有卫兵守候,扶掖以登,此山东隅并无山径,而西行恐遇叛兵,故仍向东行进。山岭徒绝,攀援摸索而上。约半小时,将达山巅,择稍平坦处席地小憩,命卫兵向前巅侦察。少倾,四周枪声大作,枪弹飞掠余身周围而过,卫兵皆中弹死。余乃知此身已在四面重围之中。此决非局部之兵变,而为东北军整个之叛乱,遂亦不再作避免之计,决计仍回行辕再作计较。乃只身疾行下山。及至山腹,失足陷入一岩穴中,荆棘丛生,才可容身,此时身体已觉疲乏不堪,起而复仆者再,只得就此暂息,以观其变,时天已渐明,由穴中向外瞭望,见骊山下已布满军队。旋闻山下行辕外机关枪与迫击炮声大作。约半小时许,知行辕卫兵尚在忠勇抵抗,而不肯屈服,故叛兵用炮进攻也。计此时当已九时许矣。至此即不闻枪声。叛部乃四出搜索,经过余所在之穴前后二次,均未为所发觉。忽闻距余二三丈外之地有与叛兵厉声争执者,察其声,知为孝镇时叛部搜索益急,闻严穴上叛兵相语曰:“此间有一服便衣者或即为委员长也。”另一叛兵曰:“姑先击以一枪再说。”又一叛兵呵止之曰:“不要胡闹。”余乃抗声答曰:“余即蒋委员长,尔等不得无礼,如尔等以余为俘虏,即可将余立即枪杀,但不得稍加侮辱。”叛兵称不敢,向天空发枪者三,高呼“蒋委员长在此矣。”旋孙铭九营长来前向余长跪而泣。连言“请委员长下山。”余乃知围攻行辕者,为张之卫队第二营也。孙随护下山至华清池行辕前,余欲入内稍憩,见门内物件纷乱,尸体枕藉;孙坚请余登车入西安,谓:“委员长所居之室已凌杂不可居,营长奉上官命请委员长入城。”余命孙:“找尔之副司令来!”孙曰:“副司令在西安相候,吾人非敢对上官叛变,实对国事有所请求,将面陈于委员长,望委员长接纳吾人之所请。”余怒斥曰:“叛逆狂谬至此!无多言,欲毙余则速毙余可也!”孙与第一○五师第二旅旅长唐君尧又向余敬礼,请登车入城。余欲见汉卿,询其究竟,遂登车行。孙铭九与唐君尧旅长既扶余登车,夹坐余之左右,另一副官坐车前,即张汉卿亲信之侍从谭海也。车向西安城直驶,经东关遥见张汉卿之车,唐旅长谓“副司令来矣。”既近,实非张,乃来传令送余至何处者。唐旅长询前坐之谭副官:“送委员长至何处?”副官答:“新城大楼”。新城大楼者,即西安绥署杨虎城所居。余闻之大疑:以围攻叛变者为东北军,何乃送余至杨处?时车已近东门,见守卫兵士均佩“十七路”臂章。余更为骇异,继思昨晚约宴各将领,虎城未到,必以先赴张宴为张所绐,被其扣留,更念中央在西安之高级将领必为其一网打尽矣。顷所见佩“十七路”臂章之兵士,疑系张部将十七路军留西安队部缴械后,褫其军衣,而令东北军服之,以掩人之耳目者。盖虎城参加革命之历史甚久,亦为本党之老同志,信其不致附和叛变也。既入城,唐君尧向余喟然叹曰:“委员长鬓发渐白,较二年以前我等在庐山受训时苍老多矣!国家实不能一日无委员长,只看西安城内之繁荣景况,与二年以前大不相同,非委员长主持西北建设曷克臻此?甚望委员长善自珍重。”余未及答,十时抵新城大楼。余既入绥署,未见虎城。移时,绥署之“特务营”营长宋文梅来,孙铭九以护卫之责交付于宋而去。宋告余以“副司令请委员长在此休息,副司令不一时即来。”余乃命觅张汉卿来见,约半小时后,张始来,对余执礼甚恭。余不为礼,张垂手旁立,余问:“今日事尔事前知之乎。”答:“不知。”余谓:“尔既不知情,应立即送余回京或至洛阳,则此事尚可收拾。”张谓:“事变实不知情,但我有意见,欲向委员长陈述之。”余谓:“尔尚称余为委员长乎?既认余为上官,即应遵余命令,送余回洛阳。否则汝为叛逆,余既为汝叛逆所俘,应即将余枪杀,此外无其他可言也。”张谓:“委员长如能听从余等之意见,则当然遵委员长之命令。”余斥之曰:“尔今究自认为部下乎?抑敌人乎?如为部下,则应服从命令送余回洛。如为敌人,则立毙余可耳!二者任汝择一行之,他不必言;即言,余亦不能听也。”张遂自述其此次行动之动机非叛变,而为革命。余厉声叱止之曰:“然则尔尚诿称今日之叛变为不知乎?”张言:“即是敌人,亦有谈判余地。”余愤极诘之曰:“敌人尚有话可说乎?尔以余为何如人?余岂能屈于叛逆与服从于敌人之劫持与威胁者?”张气少馁谓:“此间事非余一人所能作主,乃多数人共同之主张,余今发动此举,当交人民公断,尚国民赞同余等之主张,则可证明余等乃代表全国之公意,委员长即可明余之主张为不谬,请委员长退休,由我来干。如舆论不赞同,则余应认错,请委员长出来收拾,余始终自信为无负于委员长之教训。现在请委员长息怒,徐徐考虑之。”余闻其“交人民公断”一语,乃知彼辈杀余之毒计将假手于暴民之所为也。余乃怒诘之曰:“尔妄想国内民众与舆论能赞同尔等叛乱乎?恐即尔等素所称为‘人民阵线’者亦不至赞成尔今日之狂谬行动,尔自称为‘革命’,叛逆亦可称‘革命’乎?陈炯明何尝不自称为革命,天下人谁能信之?尔之部下即在此室之周围,尔犯上作乱如此,又将何以率属,何以为人?尔能保尔之部下不效尤尔今日之所为者以施于尔身乎?尔应回忆四年以前国人皆欲得尔而甘心,余代尔受过者不知凡几,以余之宽容庇护尔尚可安然远游海外,今日以后茫茫大地何处是尔容身之所?尔真生无立足之外,死无葬身之地矣!尚不自悟,余实为汝危之!”张闻言顿时变色曰:“尔尚如此屈强乎?”余反诘之曰:“何谓屈强?余为上官汝为叛逆,国法军纪,对汝叛逆均应执行惩罚,况斥责乎?余身可死,头可断,肢体可残戮,而中华民族之人格与正气不能不保持。余今日身在尔等叛逆之手,余即代表整个民族四万万人之人格,人格苟有毁伤,民族即失其存在,尔以余为威武所可屈而向汝叛逆降服乎?今日之事,尔有武器,我有正气,我虽无武器,须知正气与喉舌即为余之武器。余必捍卫民族之人格,而求无愧为总理之信徒,无负于革命之先烈,亦必无负于生我之天地父母,与全国国民。尔小子何知,乃妄想余为尔所威胁而视余,今日之正气为屈强乎?尔如有勇气,则立时毙余,不然则认错悔罪,立时释余。否则尔既不敢杀余,又不能释余,则尔将来更何以自处。余为尔计,应立即毙余乃为上策。尔曷不决然杀余耶。”彼闻言低头不语,神色即丧,移时,问:“尔真无考虑余地乎?余去矣。”余挥之曰:“去休!”彼乃改容以请曰:“移居余处何如?”余曰:“决不入敌人之居。”彼又谓:“在此不甚安全。”余答之曰:“余不需汝保护!”彼坐而复立者数次,在旁窥察余之神色态度,余闭目不理之,如此半小时,屡言“余欲去矣。”继又坐,命役人以食具来请余进食,余谓:“余生已五十年矣,今日使国家人民忧危至此,尚何颜再受人民汗血之供养而食国家之粟?况义不食敌人之食!”坚拒之,张仍则立甚久而不去。余问:“邵主席何在?”彼答:“亦在绥署前面。”并言“中央之将领均安全毫无损害,唯钱慕尹以格拒变兵被枪伤,然亦仅耳际被擦伤而已。”余命其请邵主席入见,彼乃命卫兵往觅邵,而仍旁立未行。数分钟后,邵主席力子来见,询余起居毕,张即告退而出。余问邵:“自省府来乎?”邵曰:“自绥署卫士队队长室来,顷钱慕尹亦在彼处,慕尹受枪伤,弹由胸穿背而出,出血甚多,即将移地疗伤矣。”其时张虽退出而宋营长仍侍于门次,余两次命宋退,且闭室门,宋未从,余自起阉之,宋遽举足入内谓:“请原谅,奉有命令侍护左右,不敢阉户也。”余知其为监视,亦遂置之。以向所语张者约略告邵,并即起草一电稿致余妻,交宋营长转张拍发。盖自分以身为革命殉,不能无遗言以告家属。邵见余已决心牺牲,凄然有感,谓:“委员长顷所语张之二事,逆料回洛必不可能,加害亦决不敢。但旷日持久,或生他故,委员长以一身系国家之安危,应以安全为重。忆民十六年二十年曾两次辞职,但均以党国事要,不久复出,此次可否考虑及此?”余庄言告之曰:“余信人太过,疏于戒备,使国家蒙受重大损失,回京以后,当然向中央引咎呈辞,并请严加议处,但断不能在部下劫持之形势下,在西安表示辞职,即彼欲要挟余发布何种命令或签认何种条件,余亦宁死必不受胁迫。余若稍事迁就以求苟全性命,将何以对四万万国民之付托耶?”邵闻言无语,见余衣薄,请加衣,余告以无需。宋营长进皮袍,亦拒之。侍役以早餐及饼干进,挥去勿食。其时体惫痛不能复支,仍就床睡。邵再四道珍重而去。邵去后,宋营长入见问:“委员长尚识余乎?”余告以不识。宋谓:“学生乃军校第八期生,距毕业仅二月,教育长不知以何原因将余开除,与委员长固有师生之谊也。”宋侍余甚周到,奉衣奉食,婉劝数次,并劝余:“此时对张徒责无益,不如容纳其一二主张。俾此事能从速解决,否则于国家于委员长均极不利。”如此诤谏,前后凡数次,余屡命之曰:“我在学校时如何教诲尔等,尔当能忆之。革命者所持唯人格,余今不能苟全性命以亏损人格,在校如何教自身即应如何做,若行不顾言,何以为人师乎?”宋唯唯而退,是日终日未进食。侍役皆彻夜未睡,午夜一时宋尚入室视余。

十二月十三日

八时起,侍者入言,张清晨六时即来此,以委员长方睡,不敢惊动。余命再请邵主席来,未几,张又来,执礼甚恭如昨,对余请许其再进一言。答以疲甚,无精神说话,彼无言退出。宋文梅与绥署侍者以早餐进,且声明此为彼等私人所购备者。谓:“我等知委员长不愿再食公家之食,特以私人出资为委员长备此,委员长一身系国家民族之重,昨已终日未进粒米,今日务请纳我等诚敬之意,勉为进餐,委员长自身即不为身体计,亦应为国家珍惜此身。”余曰:“多谢尔等之意,余此时尚不觉饥饿,如需食时当再告尔等也。”是日仍竟日未食。而侍者每一小时必进茶点一次,意极殷勤,见余不食,辄忧形于色,此种诚意,出自内心诚挚之流露,亦殊令人感动。十一时,力子又来见,余腰部及腿膝均作痛不能起坐,邵乃坐床侧与余谈。宋营长仍在旁监视如昨日状。余命其暂退,宋谓:“奉张副司令命令,不敢擅退,务请原谅。”自始至终,监视未撤去。邵曰:“张顷来访,力言委员长在绥署起居太不便,今特预备高培五师长宅供委员长居住,彼处前有草地,房舍亦清净,且有御寒设备,于身体较宜,移居后张亦得朝夕趋谒。以委员长盛怒未已,不敢进言,故嘱余转劝。”邵言毕,余告以“决不能迁往何处,此为西安绥靖公署,亦即为行政院在陕之机关。余为行政院长,唯居此乃为无亏于职守,汉卿如不能送余回洛,余即死于此,可以此言告之也。”邵又言:“张谓委员长怒气太盛,每见必严词诃斥,致不能尽所欲言,如再进见,盖少假以词色?”余告邵曰:“余对汉卿期许过殷,且彼平日每自认为子弟,甚至谓事余如父,则余对之严词诃责,亦何不可?汉卿平日在余前畅所欲言,但在今日,则必汉卿不提出任何条件,余方能倾听之。可告汉卿,勿受人迷惑,作联俄梦想,亦勿自以为即使失败尚可漫游海外。须知如此做法,如不速自悛改,世上无论何国何人,皆不以为友,且将为举世所不齿耳。汉卿今尚自谓尊敬余,信仰余,应知凡自尊敬信仰领袖者,如闻他人诬谤其领袖而不亟起纠正制止,反以中立自居或默认其说,则其尊敬与信仰,皆为不诚,终必叛变其领袖而自趋于灭亡。汉卿日前向余告在坝桥对请愿者说话,曾谓‘我可为你们的代表,有话可以代达,同时我亦可为委员长的代表,可酌量考虑你们的要求。’筱自以所言甚得体,言时甚得意,余当时即纠正其谬,谓一人决不能做两方面代表,而站在中间,所谓信仰领袖应如此乎?如再晤张时,可以昔日余脱离陈炯明之故事告之。盖陈炯明之叛变总理,余早已察知其微,余昔奉总理命,参加陈氏戎幕,陈氏初甚信任余,嗣陈氏知我信仰总理之心无法撼动,乃忽变态,时时加余以难堪,余皆愿为革命忍受之。一日共餐,叶举在坐,大言诋毁总理,谓‘孙大炮’如何如何,陈氏态度自若,似无所闻,余愤不可遏,置筷离座。邀陈至别室问以亦闻叶举所言否,何以任令毁谤总理而不纠正之?陈漫词慰解,终无诚意表示,余遂知其必叛总理,立即束装归里,迨陈氏实行叛变,总理蒙难,余冒险犯难驰赴黄埔,随侍总理于永丰舰中与陈氏作殊死战,势不两立。凡人信仰领袖,必绝对服从,不可有丝毫之怀疑,更不得持中立态度。汉卿今日之事所由来,亦非一朝一夕,乃仍矢言信仰余,服从余,此真未闻革命大道,宜其一切轻率,毫无诚意与定见,殊可悲也!”旋问力子:“曾见虎城否?何不令其来见?”并嘱力子移入大楼,与余同住,力子若之,尚不知张等允许否也。是日张连来见余四次,神色较前沉默,晚间又穿军服来见,启门见余睡,即言:“委员长已睡,不惊动了。”旋即出至大厅,似集多人有所商,声细不可辨,似闻有交人民审判之语。是夜十二时半,宋文梅入言:“孙铭九来见。”余告已睡,宋又言:“孙必欲入见,乃来请委员长移居者。”孙即入内,携手枪见余,频言:“今晚必请委员长立刻移居。”余曰:“此处即我死处,余誓死决不移出此室。尔等二人俟我死后,可传命即以此室外大厅为余营墓可也。尔持武器入室,形同胁迫,余此时虽无武器,须知余有正气,欲杀则杀我可耳,但决不移居。”孙词色稍和缓,频频请移居,至二时尚不去,余大怒曰:“黑夜持武器缠扰不已,是何理由?余为尔之上官,命尔立即出去,即应遵命立即出去。”孙乃退,余知叛部之意甚险,决以正气与精神力量与之斗争,自念幼读圣贤之书,长隶革命之籍。古来忠烈,刀钜鼎镬,甘之如饴,千载下犹懔然有生气,景行既夙,应求无愧,而总理之大无畏精神,尤为后死者所宜秉持勿失。逆料今后险恶情状可以想像而知,昔耶苏受恶魔四十九日之磨折试炼,其恶战苦斗尤甚于余今日之所遇。余唯提高正气之力量,以与叛部作激烈之抗争。且当准备以十字架被难之精神,于叛部交付所谓人民公判时作最后之牺牲,以求不愧于慈母之教,无负于同志之望而已。到此自验此心究竟作何景象,只觉神明泰然,无负平生所期,引为自慰。
十二月十四日

早晨,张又来见,立门后,对余流泪若甚愧悔者。余未与之言,半晌彼无言,自去。余命侍者请邵主席来见,待一小时尚未至,再四催询之,支吾其词以对。余察彼等态度甚可疑,意邵已离绥署卫士队长室或已遭不测欤?悬念不止。正午张又来,仍申前意,坚请移居,谓“此间警卫均非我所能指挥,进见时说话甚不便,对委员长之起居与安全,亦不能完全负责调护,心甚不安,无论如何请迁往高宅。”余答称,决不移居。张乃言:“委员长之日记及重要文件我等均已阅读,今日始知委员长人格如此伟大,委员长对革命之忠诚与负责,救国之苦心,实有非吾人想像所能及者,委员长不是在日记中骂我无人格乎?余今日自思,实觉无人格,然委员长以前对部下亦太简默,如余以身获知日记中所言十分之一二,则此次决不有如此轻率卤莽之行动,现在深觉自己观察错误,既认识领袖人格之伟大即觉非全力调护委员长,无以对国家。无论如何,居此间决非办法,委员长虽坚不允许移居,但余必以全力请迁出此室,委员长不肯自行,我亦将背负委员长以出。”余乃力拒其请,并明告曰:“除非送余回京,否则余决不离此。”

张曰:“我欲委员长移居者,乃欲设法秘密送委员长回京而不使人知也。”余曰:“余如离开西安,必须正大光明,堂堂皇皇的出去,决不能鬼鬼祟祟随尔潜行。人格重于生命,已一再为汝言之矣,”言至此,张突出端纳之电示余。谓端纳即将来此。端纳者,外间常误以为政府所聘之顾问,实则彼始终以私人朋友资格,常在余处,其地位在宾友之间,而坚不欲居客卿或顾问之名义。此次乃受余妻之嘱,来陕探视余之生死者也。余告张以端纳到时,可嘱来见。张仍力请余允其移居,余不欲与之多言,仅谓迁居事待见端纳后再说,张又泣下,久之始去。下午四时命杨虎城来见,余此时始知虎城对陕变确亦预谋,问杨何以收拾此变局。杨谓:“余等始意不如此,后来做得太坏,实无以对委员长。现唯以委员长之命是听,委员长谓应如何则如何耳。”余又问:“最初发动之情形究竟如何?”杨祗谓初时实甚简单,而不肯明言其他。

余告以“万想不到尔等受人煽惑,中人毒计至此,然余亦不能辞其责,余平日推心置腹,防范太疏,致启反动者煽动部下之祸心,以肇此变,即此应向中央及国民引咎,尔等应即收束此局,送余回京,并向中央请罪,庶变乱不致扩大,以贻祸国家,当知救国大计已为尔等贻误不少矣。”杨称当退与诸人商之,遂出。下午五时,端纳来见,以一异国人而不辞远道,冒险前来省视,其忠义足令人感动。见余询安好毕,出余妻之手函示余,即自请与余同住,余允之,端纳谓:“此间起居实太不便,务请珍重身体,另迁一处。”其时张亦在侧,力白悔悟,意似颇诚,谓:“概要委员长俯允移居与端纳同住,则此后一切事大家均可听命办理,并早日送委员长回京。”端纳亦坚请,余不忍拂之,遂以下午移居于高宅。当时细思张如此一再坚请余移居,终不明其故,或彼以余住新城乃在杨之势力范围内,时久恐余与杨接近,则彼无从作主欤?移居以后,张入见,余询以“今既移居矣,尔等已决定送余回京否?可速商之来告。”张忽谓:“此事殊不简单,既有多人参与,一切须取决于众议,且我等已发通电陈述主张八项。总需容纳数事,庶我等此举不致全无意义,若毫无结果,则众意必难通过。所谓八项主张者,即一、改组南京政府,容纳各党各派,负责救国。二、停止一切内战。三、立即释放上海被捕之爱国领袖。四、释放全国一切政治犯。五、保障人民集会结社一切自由。六、开放民众爱国运动。七、确实遵行孙总理遗嘱。八、立即召开救国会议。”余责其食言无信,勿令终其词,并谓之曰:“勿论尔等主张并无何种意义,即再说得动听些,而尔等行动如此背谬,亦必无人见信。更无任何人能赞成之也。”张又继续陈说其八项主张之理由,欲余酌加考虑,余谓:“已决心牺牲此身,以维持国家之正气,成仁取义,筹之至审,在新城言之已详,何终不省?须知此身可被劫持,而意志万难劫夺,余决不稍有迁就,非余到京不欲听尔对此事有只字之陈述,多言无益也。”张谓:“尔亦太专制,余即为一人民,亦应让人民有陈述国事意见之机会。”余谓:“今日余即担负国家存亡之责,凡效忠民国之国民,此时皆应听中枢与领袖之命令。反之,若劫持领袖,强迫领袖,岂尚得自称为人民?况尔为统率军队之军人,更何得自居于人民?今日凡危害国家者,即为余之敌人,亦即为国民之公敌,即使尔自居于人民,如欲说话,亦应在国民大会或地方议会中去说,至就政治及党的组织系统言,如有意见亦应向中央依法陈请。尔等躬为叛变,不速自悛悟,尚托于陈述国事意见以自解,其谬孰甚。总之,余不回京,尔无论有何条件或主张,均不能谈。”

张问:“回京以后则可向中央提出欤?”余谓:“余可允尔等提出于中央,但余必声明,余不能赞成尔等之主张。”张谓:“你不赞成,则虽提何益乎?”余曰:“党有纪律与议事规则,余不能独断,可否应决之于多数也。”张半晌不语,旋谓:“委员长人格实太伟大,但有一点不无令人遗憾,余觉委员长之思想实太右太旧。”余问:“何谓右?何谓旧?又何谓太右?”张茫然不知所答。继乃言:“委员长所看之书,多是韩非子墨子一类,岂非太旧?”余曰:“余不知尔所看之新书几何?尔之所谓新书者,系何种书籍?尔是否以马克思资本论与共产主义之书籍为新乎?尔可将尔所看之新书择要问余,余可为尔详解也。所知精神之新旧不在所看之新旧,尔岂知尔等之所视为新书者,余在十五年前,已不知批阅几次矣。”

久之,张又谓:“举一例以言,委员长满脑筋都是岳武穆、文天祥、史可法,总觉赶不上时代,为何不从成功着想,而只求成仁?且我数当代人物,只有你一人,为何你不稍假借,容纳我等请求,领导我等革命?,岂非就可成功,为何必欲成仁?以余等所见,成仁决不是办法,亦决不是革命者之真正目的。”余讶其思想错谬至此,乃告之曰:“尔此言余实觉奇异,尔须知革命乃是牺牲,而非投机也。成功成仁本是一件事。总理所谓‘不成功则成仁’。其意并未将成功成仁看做两件事也。实告尔,我之成仁,即是成功。余何日成仁即革命何日成功矣。尔未读总理军人精神教育讲演中有‘我生则国死,我死则国生’之二语乎?”彼谓:“余未阅读及此。但‘我生国生’此语,尚不难解,若‘我死国生’则作何解?”余叹曰:“尔真未闻革命大道。难怪错误至此也。‘我生国死’云者,譬如余今日若只求偷生视息,置国家利害民族存亡于不问,或偶遇艰险,便生畏怯,身为军人,人格扫地国家将何以免于危亡,岂非‘我生则国死’欤?反之,义之所在,不夺不摇,生命可牺牲而正气与主义不可牺牲,能保存高尚之人格而死,则精神永远不死,自有无穷之继起者,乘此正气以担当国事,此即所谓‘我死则国生’也。故今日如有人存此妄想,以为劫持我,或危害我,即可使中国无办法者,徒见其愚昧而已。”

彼见余不可强于,乃无言而退。张退后端纳告余,以事变发生后,中枢之决议及处置,对叛逆已决定讨伐云云。余心滋慰,益信总理之历史教训遗留深远,虽历任何艰危而无足为虑也。端纳又告余以余妻必欲来此,余告之曰:“切不可来!务请转达余妻,待余死后来收余骨可也。”闻黄仁霖与端纳同来,乃迄未来见,殊可异。

十二月十五日

余甚盼黄仁霖来见,俾可携余手函致余妻,盖明知前日一电未必发出也。张来时,余以此言告之,讵张不欲黄来见余,恐其察知余在此间被严密监视,形同囚系之真情而归告中央,故今黄候于机场。张对余言:“有信可派人送至机场,交黄带去,因天气不佳,恐飞行误时也。”余对张此等举动,意大不怿,遂不与之言,亦不作函。旋端纳出告张,责其不应如此,张乃使黄来见余,黄未入前,张请余“对黄勿有他言,但谓身体甚好,以慰夫人,则与余等所去之电相符矣。”余不之答;黄来时余即作一函致余妻如下:“余决为国牺牲,望勿为余有所顾虑,余决不愧对余妻,亦决不愧为总理之信徒,余既为革命而生,自当为革命而死,必以清白之体还我天地父母也。对于家事他无所言,唯经国纬国两儿,余之子亦即余妻之子,望视如己出,以慰余灵,但余妻切勿来陕。”书就后,为黄朗诵者再,恐张扣留此信,不令携去,则可使黄回京时口述于余妻也。事后知张果将此函留匿,且不令黄回京,盖张本欲余妻来陕,向余劝解,而余函尾有“切勿来陕”之嘱,则其计将不售也。然彼亦不敢使余妻悬盼余之消息,乃商于端纳,使返洛阳,以电话向余妻报告此间状况以慰之。盖西安诸人之唯一希望,即为余妻在京能设法缓和中央军之攻陕也。下午鲍文樾来报告,谓端纳与另一人已飞洛阳,余以为此同行者必黄仁霖,事后乃知鲍之来见,盖张使之,俾余揣想黄已回京而已。是夜张又来见,手持通讯社电稿,报告国际近况,谓“关东军”有向绥远前进消息。察其状似甚悔悟,而急求陕事之速了也者,余莫明其用意所在。又告余,此次之事,杨虎城实早欲发动,催促再四,但彼踌躇未允,唯自十日来临潼,亲自训斥,刺激太深,故遂同意发难。然实后悔莫及,如因此亡国,则唯有二途,一自杀,二入山为匪云云。按十日张来见时,畅述其对请愿团体解说作两方代表之言,余当时曾痛斥之,盖以张在西安收容人民阵线,招纳反动政客,放任所谓“救国联合会”者,对学校及军队煽惑反动,顿使西北社会浮动,人心不安,对此现状倍觉杞忧。余对张尝念其十七年自动归附中央,完成统一之功,因此始终认其为一爱国有为之军人,故不拘他人对张如何诋毁,余终不惜出全力为之庇护。当西北国防重地全权交彼时与之切言曰:“望尔能安心作事,负责尽职,以为雪耻救国之张本。”原冀其为国家效忠也。而今彼之所为实与我所预期者,完全相反,几使大好西北,又将被其沦为东北之续。故中心郁结,辄自痛悔知人之不明,用人之不当,一至于此,不唯无以对党国,亦且无以对西北之同胞,因此时用悲愤,不胜为之焦灼,故当日日记中曾记其事,且有“汉卿小事精明,大事糊涂,把握不坚,心志不定,殊可悲也”之语。张今必已备阅之矣。

十二月十六日

清晨,张来见余,形色苍白告余曰:“昨夜我本已将此间之委员会说服。原订四天至七天内,可送委员长回京,但中央空军在渭南华县等处突然轰炸、进攻,群情愤激,故昨夜之议,又将不能实行矣。奈何!”余闻此语,知中央戡乱定变,主持有人,不啻客中闻家庭平安之吉报也。然察彼所谓四日至七日之约期,则知彼等或有所待而不能自决乎?午后,端纳自洛阳回陕,知陕洛间军事,仍在进行,此心更慰,以党国与人民必安定。则个人安危,固不足计也。是晚张浼蒋百里先生来见余,百里先生于事变前适来陕,同被禁于西京招待所者,为余言:“此间事已有转机,但中央军如急攻,则又将促之中变,委员长固不辞为国牺牲,然西北民困乍苏,至可悯念,宜稍留回旋余地,为国家保持元气。”再四婉请余致函中央军事当局,告以不久即可出陕,嘱勿遽进攻,且先停轰炸。余谓:“此殊不易做到,如确有一最短期限可送余回京,则余可自动去函嘱暂停轰炸三天。然不能由张要求停战,则中央或能见信;如照彼等所言须停止七天,则为缓兵之计,不特中央必不能见信,余亦决不受其欺也。”百里先生谓:“当再商之,总须派一人去传述消息。”旋张又来见,言:“前方已开始冲突,中央军在华县与杨虎城部对峙中,如再进攻不已,则此间军队,只可向后退却。”其意在以“退却”一语,暗示将挟余他往,以相恫吓,余置若网闻。

十二月十七日

午前,张又约百里先生来见,谓“张意即请照委员长之意,致函中央,令军事当局,在三日内停止进攻,并请派蒋铭三携函飞洛阳。”余可之。旋铭三来见,余乃亲函敬之嘱暂停轰炸三日,至星期六日为限,付铭三携去。午后张又来见曰:“此事甚多转折,现在不问如何,先派铭三飞洛通信,余事再议,顷已送铭三上飞机赴洛矣。”余乃知前方进攻必甚急。而味张“余事再谈”一语,则知其又为日后延缓迁宕之伏笔,然亦听之而已。

十二月十八日

事变迄今已一星期,安危生死,所志已决。此心更觉泰然,阅墨子自遣,是晚张来言:“今日接京来电,子文墨三皆将来西安。”前闻端纳在洛与京中通电话,有子文等将来陕之说,想系张所电约也。张又言:“墨三来电,如张杨二人中有一人能约地与之相晤,则墨三愿出任疏解说明之责。”并谓:“我已复电墨三,言委员长盼尔来甚切。”余闻此言始觉安心,知墨三必不被欺来陕矣。如墨三再来西安,则中央高级将领,又续来一人,岂不将全陷危城一网打尽乎?张又言:“铭三到京,尚无来电。”状似焦急。余知京中必有决定,甚盼中央剿讨部队能早到西安也。

十二月十九日

昨日以前上身骨节疼痛难受,今日则臀部亦作剧痛,几不能起坐,看墨子完。今日为星期六日,三日停攻之约期已满,张等并无送余回京之表示,余亦不作回京之希望。盖明知日前彼辈之约言不可恃也。是晚张又来言:“子文墨三尚未有来陕确期,唯铭三已来电称彼到京报告后,情形颇佳。”余知此“情形颇佳”四字之意义,断非如张之所揣测者也。张又言:“现在此事亟待速了,前所要求之条件,最好请委员长加以考虑,择其可行者先允实行几条,俾易于解决。”并言:“现在已无须八条,只留四条矣。”余问:“所删者为何四条?”彼答言:“后四条皆可不谈矣。”余告以:“余不回京,任何一条,皆不能实行,亦无从讨论,不问为八条四条也。”

十二月二十日

上午,闻上空有飞机声,以为停战期满,前方已开始作战,故飞机到西安侦察敌情也。讵未几,子文偕张及端纳来见。始知此机乃载子文来陕者,殊出余意计之外。与子文相见,握手劳问,悲感交集,几不能作一语。子文出余妻一函示余,略谓:“若子文三日内不回京,则必来与君共生死!”余读竟不禁泣然泪下,子文示意张及端纳外出,彼独留与余谈话,此为余被劫以来撤去监视得自由谈话之第一次,然监视者仍在门外窃听也。余知黄仁霖未回京,即将预留之遗嘱交子文,俾转示余妻,次乃互询彼此近状,子文言,邵元冲同志在西京招待所被叛兵击中数枪,已伤重殒命,闻之不胜悲感。余告子文以余之日记文件等,均为张等携去阅读,及彼等读余日记及文件后态度改变之情形,并告子文,此时非迅速进兵,不能救国家脱离危险。亲示子文以进兵之方略,俾其归告中央。谈约半小时,恐久谈生疑,促子文速出。傍晚,子文又来见余,告以此事处置,应从国家前途着想,切勿计虑个人之安危。吾人作事应完全为公而不可徇私。如能速将西安包围,则余虽危亦安,即牺牲亦瞑目矣。是晚张又来见,谓乘子文在此之机会,商定实行一二事以便速了此局,余仍正色拒之,以非余回京无论何事不能谈也。

十二月二十一日

今晨睡极酣,上午十一时余尚在睡中。子文推门入见,朦胧中几不辨为谁,移时清醒,乃知为子文。彼告余曰:“今日拟即回京。”余讶其归之速,以彼昨告余将住三日再回京也。方欲有所言,子文移身近余,谓:“门外有人窃听不宜多谈,唯京中军事计划与兄正同也。”余曰:“如照余之计划五日内即可围攻西安,则余乃安全,虽危亦无所惧,宜告京中诸同志,勿为余之生死有所顾虑以误国家之大计。”子文颌首者再,止余勿多言,即与余握手告别,余乃高声语之曰:“尔切勿再来,且切嘱余妻无论如何勿来陕。”一面以手示意,暗示中央应从速进兵。子文强慰余曰;“后日当再来陕视兄。”余再以手示意令勿再来。子文言:“余来无妨,彼等对余之意尚不恶也。”既出,忽复入,重言曰:“余后日必再来视兄。”余知其不忍遽离,念生离死别,人生所悲,况余自分已决心牺牲,此时诀别之情绪,兼以托妻托孤之遗意,百感交集,真不堪回忆矣。今日张来见时,余询以:“前次遣书,既未交黄仁霖带去,今置于何处?”张答:“他日若委员长安全返京,自当亲交夫人,如果不讳,亦必亲交夫人,决不有失。”言次显有恫吓之意。是晚,张又来,言彼须离开此一二日,询以何往,彼言:“前方已开战,杀伤甚多,此间推余到前方指挥,去一二日当再回此。”察其语气,似欲探余对其所言是否惊恐也者。余泰然置之,彼乃无言而去。

十二月二十二日

今日终日盼望飞机声与炮声能早入余耳。以观昨晚张来见时神色仓皇之情状,知叛军必惨败,中央军进展必极速也。不料待至午后,竟寂无所闻,而余妻忽于下午四时乘飞机到西安,乍见惊讶,如在婪寐。余日前切嘱子文劝妻万不可来西安,不意其竟冒万险而入此虎穴,感动悲咽不可言状。妻见余强作欢颜,而余则更增忧虑。盖旬日以来,对自身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而今后更须顾虑余妻之安危。余妻智勇慈爱,平时已信其必能为党国效忠,且与余同心互勉,誓为总理之主义奋斗到底,期其有成,何忍任其牺牲于危城中乎?今日清晨,偶翻旧约,得某章有“耶和华今要作一件新事,即以女子护卫男子”云云。午后余妻果至,事若巧合,然余妻冒险相从,非受宗教素养极深者,不可能也。妻告余以外间种种情况,谓今日同来者有蒋鼎文、戴笠、端纳、子文等四人。并劝余应先设法脱离此间,再言其他。余告之曰:“吾妻爱国明义,应知今日一切,须以国家为重,此来相从患难亦为公而非为私,如他人或有以非义之言托为转劝者,必严词拒之,余决不能在此有签允任何条件之事。如余签一字,则余即为违法而有负革命之大义与国民之付托,且更无离此之希望。则离此亦虽生犹死也。”妻急慰余曰:“君千万勿虑,君所言者余知之已审,君之素志,更所深知,余重视国家甚于吾夫,重视君之人格,甚于君之生命,余决不强君有违背素愿之举。然余来则君有共患难同生死之人,君亦可以自慰也。”余妻并为余言:“侍从人员及侍卫官在华清池殉难者,有组长蒋孝先,秘书肖乃华,区队长毛裕礼,侍卫官蒋瑞昌,及汤根良,张华,洪家荣等诸人,而竺培基及施文彪二人受伤甚重,其余尚待调查。”念诸人以身殉职,均不愧余平日之教诲。然变起仓皇,忠良同殉,殊为之凄惨不止,而肖生乃华以文职人员,抗贼不屈而死,为尤可悲也。

十二月二十三日

与余妻研究此次事变之结局,觉西安诸人心理上确已动摇,不复如前之坚持,但余决不存丝毫侥幸之心,盖唯以至不变者,驭天下之至变,而后可以俯仰无愧,夷险一致,且为战胜艰危唯一之途径也。妻欲余述总理在广州蒙难之经过。余为追述之,妻谓余曰:“昔日总理蒙难,尚有君间关相从于永丰舰中,相共朝夕,今安从更得此人?”余告之曰:“此无足异,情势互不相同,来此均失自由,即赴难亦何益,且余知同志与门人中急难之情。无间遐迩,非不欲来也。余虽无赴难之友生,而君数千里外冒险来此,夫妻共生死,岂不比师生同患难更可宝贵乎?”是日,子文与张杨等人会谈,约半日,对于送余回京,众意尚未一致,夜,子文来言,谓:“当无如何重大之困难,决当做到不附任何条件,而脱离此间,誓竭全力图之耳。”

十二月二十四日

西安诸人中,对昨与子文所谈,忽有提异议者,声明中央军未撤退潼关以前,决仍留余在西安,子文甚不怿,余坦然置之,不以为意,以本不作脱险之想,亦无安危得失之念存于此心也。旋彼方所谓“西北委员会”中激烈分子又提出七条件嘱子文转达,子文决然退还之。谓:“此何能示蒋先生?”已而张汉卿果出而调停,谓“不能再弄手段,否则张某将独行其是。”遂又将所谓条件者自动撤回。一日之间变化数起,至夜间,又闻杨虎城坚决不主张送余回京,与张争执几决裂,究不知其真相如何。

十二月二十五日

晨,子文来言:“张汉卿决心送委员长回京,唯格于杨虎城之反对,不能公开出城,以西安内外多杨虎城部队,且城门皆由杨部派兵守卫故也。张意拟先送夫人与端纳出城,先上飞机,对外扬言夫人回京调解,委员长仍留陕缓行,然后使委员长化装到张之部队,再设法登机起飞。”未几,张亦以此言达余妻,速余妻即行,谓“迟则无及,城中两方军队万一冲突,将累及夫人,张某之罪戾益深矣。”余妻即直告张曰:“余如怕危险,惜生命,亦决不来此,既来此,则委员长一刻不离此,余亦不离此一步,余决与委员长同生死,共起居,而且委员长之性格,亦决不肯化装潜行也。”张闻此语,深有所感,即允为设法。至午,子文来言,虎城意已稍动,但尚未决定。下午二时子文复来告:“预为准备,今日大约可以动身离陕矣。”旋张亦来言:“虎城已完全同意,飞机已备,可即出城。”余命约虎城来见,半小时后,张与虎城同来,余命二人在余床前对坐,而恳切训示之,训话毕,问张杨之意如何,尚有他语乎?彼二人皆唯唯而退。余乃整衣起行,到机场已四时余矣。临发时张坚请同行,余再三阻之,谓:“尔行则东北军将无人统率,且此时到中央亦不便。”张谓:“一切已嘱托虎城代理,且手令所部遵照矣。”遂登机起飞,五时二十分抵洛阳,夜宿军营分校。

十二月二十六日

九时四十五分由洛阳起飞,十二时二十分抵南京,下机后见林主席及中央诸同志均迎于机场。向主席鞠躬致谢,并向诸人答礼。登车入城,见夹道民众欢迎甚盛,中心悚惭无已。回忆半月来此身在颠沛忧患之中,虽幸不辱革命之人格,无忝于总理教训,然党国忧危,元气耗损,溯源祸变,皆由余督教无方,防范不密之所致,疚愧之深,实非笔墨所能形容。幸赖中枢主持得宜,党政军各方同志与全国国民同心一德,于国家纲纪,则维护必严,对个人安全,尤关切备至,卒能消弭变局,巩固国基,使震惊世界之危机,得以安全渡过。余以自分殉国之身,乃得重莅首都,洵有隔世之感。对同志同胞之垂爱,与林主席及中央诸同志之焦劳顾念,私衷感激,直将与此生相终始。今后唯有益自惕励,倍矢忠贞以期报答于万一而已。

谈话约半小时始毕,时已四时余矣,急整装行,委员长与余偕张学良共乘一车,张径就车之前排坐,子文端纳与杨虎城另乘一车。车抵飞机场,径开至张坐机之门旁,机已开热备用,一声怒吼,离地腾空上升,余夫与余乃向西安作愉快之告别。是夕安抵洛阳,祝颂圣诞佳节,此日之纪念不唯恢复委员长与余之自由,而中国全民众解放之基实亦肇于此乎!

【来源:张学良在一九三六西安事变内幕纪实/远方编.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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