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温骤降,天寒地冻,让我想起了儿时关中农村古朴的土炕和温暖的被窝,那一缕带有烟味的记忆,如今成为我心头上无法化解的乡愁和乡恋……
土炕是北方人对付寒冷的伟大创举,在关中农村相当普及,如城市人家里拥有冰箱和电视机。对于这个原始的笨拙的泥胎般的民间承传物,仅从建筑学角度去考察,无论如何都是片面和狭隘的。我就出生在关中农村的土炕上,在她平展的体腹上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如今,六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坚持认为,土炕对农民是极端重要的——好像官员们与轿车那样密不可分。但要准确地说出她存在的社会价值,我确实有点无能为力。好在黑格尔先生有句名言: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几千年的“炕龄”就是一个绝好的证明,客观结果只是对证明过程的省略和简化。肚子饿了要吃饭,还有必要问吃饭的理由吗?
农民与土地是紧密相连的,土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和生产资料,也是农民展示人生的舞台,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就是由农民和土地演绎出来的。农民离不开土地,比希腊故事中安泰离不开大地更为生动和现实。但是,农民也需要用农民的目光去“俯视”他们所经营的土地,就像军事指挥员常常要在较高的山头上视察战场。这样就有了土炕,完成了由平地到另一个高度的过渡。这种以生存为纽带的连接,以追求为台阶的铺垫,使农民的聪明才智得到了充分的提升与开阔。他们躺在土炕上,放松肢体整理思绪,不停地谋划、盘算、构思,有时也做美梦。一些农民由此成长为地主,其战略战术都是在土炕上面形成的。于是就有了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生活版本和美好憧憬。
数九寒天,北风呼啸,人们的生活被严寒紧紧包围,只剩下土炕像汪洋大海中的孤岛,满腔热情地供人们栖息。把麦秸、秕糠、豆稞塞进炕洞里点燃,用蒲扇呼啦呼啦煽,一会儿,大火燃过,只剩下余烬,拖着袅袅青烟,温温地煨着,慢慢地热流就传了上来了。这种温暖是从大地深处自然而然地沁上来的,保持着不紧不慢的低缓与墩纯,不像暖气片那样浮躁而紧促。土炕的温暖与人的生理需要匹配得十分慰帖,似乎成了人体的一部分。这时候一家人扯开被子,拥坐在土炕上,腿与腿交错,距离拉近了,往日的芥蒂、误解顷刻间被亲情溶解了。
寒去暑来,关中的夏天也是十分酷热的。这时土炕又成了避暑纳凉的圣地。抽掉芦席下面的麦草,展一卷竹凉席铺开,喝一瓢浆水曲倦在上面,尽情地吸收从土坯上渗透出来的凉意。热量挥发了,疲劳释散了,筋骨放松了,烦恼没有了,很快就精神焕发斗志昂扬。在关中农村,土炕是人们与大自然斗争的休整地,是生理和心理维护保养的4S店,也是人口繁衍的场所,世世代代的爱情故事,哪一个不是在土炕上发生的?农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只有土炕感受最深——包括死亡这样严肃的话题,也被他们谈论的十分轻松:在土炕上把眼一闭,把腿一蹬,是人生最圆满的结局,可见农民对土炕的眷恋之情。
随着气候的变暖和社会的发展,土炕的地位也受到空前的挑战,电热毯使她失去了古朴的烟火味道亲近感觉,在质地上有一种假冒伪劣的排斥;席梦思床是她的克星,许多年轻人喜新厌旧,在享受了多年土炕之后恩将仇报,抡起老镢头无情地挖掉土炕,将席梦思床搬进屋子。只有老人们仍然钟情于土炕,盘踞在上面与之共存,像士兵坚守阵地一样顽强。但这种势单力薄的情形,让人不免为土炕的前景担忧起来,说不定哪一天她要与之挥泪诀别。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不能怀疑土炕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是她背着我们的先祖,从遥远历史深处走进现代文明,拖着一条文化脐带无法剪断,即使有一天真的要消失,我殷切希望,陕西历史博物馆辟出一方空间,保留这一建筑“物种”——人类与大自然斗争的纪念碑。
(编辑 何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