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留下的记忆,养成的爱好,一生一世也难以抹掉,难以改变。
我的幼年时期,乡亲们日子汪泪恓惶,愉悦快乐之事稀缺单调,唯秦腔随处可听可看。村里谁家不论“红事”“白事”,请个自乐班,唱的是秦腔;年庆节庆,唱的是秦腔;成立高级社(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那阵,村当中老榆树上绑的有线喇叭,多是放的秦腔;县上剧团来了,还是唱的秦腔;路上吆车、田间犁地的,打麦碾场、磨坊磨面的,吼的哼的不是“王朝马汉一声禀”,便是“老娘不必泪纷纷”。在老家,除了县上余巧云那个剧团(渭南新民社)来了,花上一毛半毛买个票,其余的全都白听白看,分文不取。
生活贫苦,有了秦腔,日子便有了滋味。正如那个名丑说的:人呀,越穷越要乐观,麦秸窝里照样唱乱弹!
后来当兵到了省城,如同走进秦腔“世家”,光秦腔大剧团,除省研究院下面的三家,还有易俗、三意、尚友、五一和袁克勤的木偶,加起来整整八大家。至于省(市)艺校,各院团的训练班、学生队,还不在其列。
在老家,只能在报上的角角缝缝,看看大剧团的大把式演出广告,如今可以到戏园子一睹“庐山真面目”。每月6块“大洋”津贴,隔个仨月俩月,买张站票,一饱眼福耳福,还是能掏得起,挺划算的。民间流传的“快跑快跑,李正敏的《探窑》”,“快走快走,宋上华的《杀狗》”,“看了《梁秋燕》,三天不吃饭”,而眼下,一个乡下穷娃娃,竟能目睹这些“大腕”“大师”真容,聆听他们绕梁三日的原腔原调,好不乐哉美哉!
常听人说北京上海如何如何美好,天堂苏杭咋样咋样漂亮,若把我调到“美好”“天堂”,打死也不去(上面下了命令除外)!原因很简单,一是没燃面吃,二是没秦腔看。
要我看,秦腔就是老陕精神生活的“主食”,就是蒸馍锅盔涎(读han一声)水面,须臾不可离开。不只为了热闹,解乏,出气,过瘾,更重要的,是为着从中长学问,学做人。你看,那些没进过书坊(学校)大门的老农,说起改朝换代的事,什么商汤伐桀,武王灭纣,什么黄帝尧舜夏商周,秦汉三国东西晋……一套一套的;谁家孩子不好好读书,逃课逃学,母亲就学《三娘教子》的王春娥,罚跪打屁股;哪个儿郎不孝,乡党们便说,叫那瞎(读哈)货去看看《雷打张继保》!
这是所有戏曲的主要功能,秦腔自在其间。正如“百年老店”易俗社办社宗旨所云:“启迪民智,移风易俗,改造社会”。巴金老人说的“文学(文艺)就是教人学好”,精确而好记。百姓大众说得更通晓明白,直截了当,叫做“高台教化”。
连一代伟人毛泽东,从吴起镇进驻延安后,就请“狂飙诗人”柯仲平组建民众剧团,命其为首任团长,并从《论持久战》所得稿费中拿出300大洋交给柯老,作为办团经费。后来多次去看演出,听取汇报,提出办团、改戏的具体意见。他高兴地说:“秦腔对革命是有功的!”自1938年成立“老民众”到改为陕西省戏曲研究院的85年间,共演出160多部本戏折子戏,观众不计其数。时隔20年后的1958年,毛主席去吉林视察,听说长春电影制片厂正拍摄彩色秦腔电影《火焰驹》,主席又亲临现场,接见全体演职人员,同大家合影留念。直至今日,秦腔人只要忆起这深受鼓舞无上荣耀的盛事,仍激动不已,泪花闪闪!
10年前,由“文武兼备一小生”李小锋领衔主演,甘肃两个文化公司联合出品的数字电影《周仁回府》,除在西北地区放映外,京沪豫晋川滇藏等省区还播映5000场,总计超过3万场,观者达6000万之众。其影响之广,反响之烈,出乎意料!被誉为继秦腔电影《火焰驹》《三滴血》之后又一“百年经典”。若在剧场舞台演出,每年演百场,每场千人看,得演600多年。已逾600岁高龄的秦腔老人,在与国际“接轨”的当下竟老而不衰,如此火爆,就因她能最广泛最深厚地植根于底层群众的“沃土”之中,草民百姓喜闻乐看!
难以数计的剧目,涵盖了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善恶美丑。流芳千古而不朽,令人景仰而效法;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共存者,亦灿若星辰。不畏权贵、执法如山者有之,卧薪尝胆、奋发图强者有之,悬梁刺股、苦读圣贤者有之,诲人不倦、劝学劝善者有之,积善修德、忍辱负重者有之,舍生忘死、报效祖国者有之……每每看到这些仁人志士的高尚节操,能不灵魂震颤,潸然泪下?!
可悲可叹啊,我们一些权重位显的“公仆”“父母官”,为民分忧的事务实在太多太多,一分钟掰成两分钟也不够用,可他们却优哉游哉,动辄率领“衙役”“喽啰”,前呼后拥,打打网球,乘着飞机去玩玩高尔夫,甚或肮脏不堪,上高档酒店开房,却不愿花点工夫去受受“高台教化”,多多少少学点做人向善的道理,积点阴德!其所作所为,与“严府太爷”(严嵩老贼之管家严年)、纨绔子弟卢世宽何以异乎?
善恶终有报,苍天饶过谁!到头来,不落个自毁前程,身败名裂,“官丢的没影了”,今生今世将坐穿牢底的下场才怪哩!
(编辑 邹吉钧 审稿 纪方)